第 2 章
后山上,千年的榕树林,遮阳避日。
斗笠少女脚蹚在积叠的落叶海中,踩着先秦螳螂刀的步子,和贴身青衣侍卫环绕在一棵大榕树下,较量剑法。
廖鱼年手里的剑花耍个不停,“漫阳,最近是不是猪肘子吃多了,身手这么笨?”
“你月信刚走,我是怕累着了你。”
保留实力的打斗显然比拼尽全力更费劲。
漫阳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上,袖口里有一个荷包掉了出来,廖鱼年下意识地去抢。
漫阳一个鲤鱼打挺撅了起来,三两下,使劲浑身解数从廖鱼年手里夺过荷包,像护食的小狼一样抱在怀里。
廖鱼年睥睨着他:“呦,这会儿倒肯晾你的真本事了,什么样的宝贝这样珍贵?竟然让你这样护着。”
见漫阳不语,廖鱼年阴阳怪气地唱起了京剧,又迎风耍起了剑花。
“村里筹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哎呀呀,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呐!”
那荷包里面装着廖鱼年丢弃的断钗。
漫阳这个闷葫芦怎么敢让他的主子知道自己暗恋她,只埋头憋红着脸,坐在地上把那把荷包好生地塞回袖子里。
廖府的小婢女突然跑来,大喊着:“姑娘,锦衣卫镇抚司的派一堆人马来下聘书了!”
“什么?”
廖鱼年和漫阳异口同声地诧异道。
廖鱼年把剑抛给漫阳,骑上马急匆匆地回了府。
廖府的院子里是一片狼藉的富贵,宝箱纵横交错,堆金积玉,封皮碧盈盈地反射着阳光。
七八个丫鬟清点着账目,廖老爷则坐在太师椅上捋着胡须晒太阳,笑着叹气,也看不出是喜是忧。
廖鱼年有心属之人,是儿时的青梅竹马唐觉斋,他出身南京城的画师世家,其父翰林画院院长是廖均卿的挚友。
唐觉斋画技惊人,七岁时以一副《桃溪捕鱼图》名动南京城,名门贵女以及花魁官伎都高金求他来画像,甚至是四公主也曾对他进行过带有男女之情的暗示。
可他心里只记挂着廖鱼年,诗词歌赋里反反复复地暗颂廖鱼年是世上他最心爱的姑娘,发誓等及了冠承袭父亲的官位后一定风风光光地娶她回去。
如此天赐良缘——一份从小订下的娃娃亲,竟然被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男人给截胡了。
廖鱼年与唐觉斋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共赴西山垂钓,如今相见,却是在廖鱼年的大婚喜宴上。
崔贵妃资助的宴席就是不一般,三日前还专门叫人把厅堂里的台阶柱子用金漆全部涂了一遍。
李府里歌舞升平,红灯笼高挂,青稞酒四处倾洒。
李星瀛喝吐了三回,一瓢凉水浇下去醒过神,继续爬起来跟他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们把酒言欢。
而阁里的廖鱼年拿红盖头擦着匕首,冷冷地望着红霞霞的残烛,等着李星瀛自投罗网。
潮湿的夜,楼外热火朝天的乐声盖住了喧嚣的雨声。
李星瀛缓步登上楼梯,闻着自己身上腥臭的酒肉气,一把脱掉了外衫,顺着擦了擦脸,几番深呼吸后推开了新娘子的门。
李星瀛笑着栽进了廖鱼年的怀里,猩红的光影下,他竟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为报娘子的救命之恩,为夫来以身相许了。”
廖鱼年紧攢着匕首心想:“强取豪夺就算了,竟然说什么以身相许的胡话……呵,很好,喝得很醉。”
正当她对准李星瀛的咽喉想要下手时,忽然看清了他的脸,低头又看到他胸肌上凸显的疤痕,以及自己亲手为他缝合的伤口形状,脑子像是油锅里撒盐巴——炸了锅。
“娘子,你要杀我?”
李星瀛不可思议地凑近廖鱼年,随即摊开手,展示着魁梧的身板,笑得轻妙。
“大婚之夜让娘子久等了,那就让为夫给娘子扎两刀,泄泄愤!”
彼时,窗外传来阵阵的马嘶和打斗声,廖鱼年警惕地收起刀。
她知道锦衣卫行事谨慎多疑,眼线爪牙无孔不入,可这洞房花烛,难不成也有偷听墙角的?
李星瀛反映过来,把廖鱼年护在怀里,嘴里骂道:“什么狗砸碎也敢来砸本官的场子?娘子别怕,为夫出去把贼人活缉了来!”
廖鱼年松下一口气,看情势起码不是冲她有行凶的念头而来的巡逻锦衣卫。
只见李星瀛提着剑,踹开窗纸一跃而下。
府里已经是遍地尸体,都是晚走的酒客还有赶来的几个巡逻侍卫。
暴雨倾盆,是惊蛰时节独有的光景,似是水德仙君招兵买马,与那雷公电母夫妻神衹临军对决,他们一时酣畅淋漓,可遭殃的只有云下人间。
唐觉斋一身龙鳞铁甲,头戴斗笠,他默不作声地骑在马上,高抬着下巴,轻蔑望向神情逐渐崩溃的李星瀛。
像是一座独坐山巅上的阴司神庙自上而下地漠视着灾噩降临的人间,眼睁睁瞧着由繁花漫山的盛景化为一片生灵涂炭的偏安一隅。
方才还在跟李星瀛对酒当歌的两个好兄弟此刻都躺在泥洼里,他们受背后偷袭而惨死,所以死不瞑目,脸上与霞光同色的酒晕甚至还未完全消散。
李星瀛重重地把剑插进地上,抱着两具湿漉漉的尸体,跪着怒吼:“你他妈的,杀了老子两个兄弟!老子与你无冤无仇——”
唐觉斋脸上布满了蜘蛛形状的血迹,他张嘴向外吐着从太阳穴上滑落嘴角的血水,拿剑指向李星瀛的眉头,倨傲地冷笑。
“李大人,夺妻之仇,不共戴天!”
李星瀛喝了酒,暴雨淋身,骨头更加漆软无力,心下难挡丧友之痛,四肢开始变得麻木。
他颤抖地直起身子,吃力地用剑把唐觉斋从马背上打下来,可是终究敌不过装备齐全的唐觉斋。
二人对战没过三旬,李星瀛便败下阵来,他的膝盖上被狠狠划了一刀,地上立刻溅起了滚烫的血花。
廖鱼年都快忘了,平时故装孱弱,成斤论吨地往家里买草药的小画师唐觉斋其实是江湖上从不显名露姓的龙符教教主。
“姓李的,别以为你是皇亲国戚就没人敢把你怎样,本座没有得到的东西,在下酆都地狱之前,谁也别想得到。”
说罢,唐觉斋便要落刀。
“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给你长长记性,下辈子注意!”
窗户后的廖鱼年注视着一切,她眼疾手快,用力投出匕首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廖鱼年哭喊着:“唐哥哥,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冒然衅事屠杀官宦,叔父大人甚至是我都会被牵连的啊……”
她拿匕首只想着阉了李星瀛,也不敢就这么要了他的性命,眼下突然多出这么些人蹚进这趟浑水,她迟疑了。
李家就像是个蛇窝,捅死一个,还有更多的冒出来报仇,她不想让更多无辜的人命牵扯进来,若是唐觉斋当即杀了李星瀛带着自己逃到天涯海角,以后就都要在阴暗的地方苟且偷生一辈子,连父亲也要因为自己受到牵连。
她不知道这算是自私还是明智。
但当断不断,必有后患。
李星瀛斩金截铁地拿剑砍断了唐觉斋的右腿,打掉他手里的兵器,掐着他的脖子按在地上,狰狞地大笑。
“多谢我的好娘子,又救了我一命。”
廖鱼年失声嘶吼着:“不要——”
随之,上百个官兵鱼涌而至,唐觉斋已然丧失了最好的撤退时机,抢婚之计落魄而败。
隔天,暴雨初歇。
好在这弥天灾噩散了后霞光四起,鸿鹄横空,黄尘变清水,天门阒然无声,一片祥泰。
李星瀛给唐觉斋编排了个绝佳的罪名,他联手崔贵妃,诬陷唐家在后宫的差事中受贿,恶意画像时丑化未行贿的秀女,贪了不少银两。
而锦衣卫镇抚司又恰好是检察贪官污吏的机构,查到了污款后对李星瀛加之仇恨,所以欲要趁酒夜行凶报复。
唐觉斋不想把廖鱼年因自己的冲动被冠上红颜祸水的骂名,而李星瀛对自己的救命恩妻又爱得深沉。
如此一来,二人在逼供与审讯时配合得出奇一致,将矛头完美地避开了廖鱼年。
结果是:唐觉斋被押进天牢,永生不得出。
只是其父兢兢业业,皇帝朱棣不忍杀之,只削了他全家亲信的职位流放边疆。
……
暴雨过后,天没晴两天,又下起了雪。
三月飘雪,叫桃花雪。
大婚之夜的那场闹剧过后,李星瀛的心里仿佛有了芥蒂。
他正值少年时与世隔绝三年,遇上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美人便一往情深,他想用一生来偿还那天的救赎。
可惜廖鱼年并不赏脸给他这个机会。
晚上,廖鱼年背对着李星瀛含泪而眠,而李星瀛难忍心中愤火,仓促拽掉廖鱼年的寝衣。
她不抗拒,但却不愿与他对视。
“看着我!”
李星瀛青筋暴起,额上冒着汗珠,命令道。
“外面雪下得好大。”
廖鱼年有些抖瑟,她死盯着窗户,眼睛瞪得红红的。
李星瀛一手按向枕头,一手扼住廖鱼年的脖子,朝她嘴角狠狠咬了一口。
“是不是怕冻着你那天牢里的唐哥哥?放心,他现在还不能死,本官还在搜罗他更多的罪名,等着亲自去天牢把他折磨至死。”
濒临窒息的廖鱼年无济于事地推着他的胳膊,眼角的泪花哗啦啦地往外流。
“唐觉斋与我世代之交,我们青梅竹马,就当是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你也没必要做那么绝。”
李星瀛并没有打算松手的意思,他自嘲地大笑。
“可是他要杀了我,可是他要杀了我啊!”
廖鱼年眼里炸出血丝,声嘶力竭。
“李星瀛!我也要杀了你——”
李星瀛笑得更大声,让人毛骨悚然。
“夫人,你杀我一千次,一万次都没关系,可是他算个什么玩意儿?如果那晚死的是我,现在跟你共度春宵的岂不就是他了?”
床头的烛火爆出了声,窗子被刮进来的一阵凉风吹开,把衣不蔽体的廖鱼年冻得嘴唇发白。
李星瀛抬头吹灭了蜡烛,侧脸映着冰冷的月光。
“看着我,不然明天我就让他死在那个鬼地方。”
……
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廖鱼年只觉得时间很难熬。
“我明天还要去钦天监当值,李星瀛,我累了,我想睡觉。”
廖鱼年试图挣脱开他,没想到李星瀛并没有应他,一声不吭,反而在春园里耕耘得更加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