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这天,廖均卿难得身子清爽,便坐上轿撵,乘着日下溪风,一路由鹤窖行至钦天监。
见堂下丹炉如往日陈列有章,欲朝深处察览一番,督询完下属们当天的差务后,遂登二楼探望爱女廖鱼年。
廖鱼年伏在案上噤声抽泣,对一旁垂首誊抄书卷的同僚视若无睹。
只见窗前白瓷樽里长枝枯黄,草叶蔫烂,如经楼兰大漠,眼下难识花名。
四座见老国师灵台博士大驾光临,周遭人忙撂下手中劳务,赶来跪拜。
礼罢,廖均卿辞退众人。
廖鱼年趴在那僵了须臾,船到桥头,只能在袖口处蹭干泪水,矩尺般地坐起。
“爹爹……”
廖鱼年闲下来的时候,心里对唐觉斋的自责就会开始无限地泛滥,在家里家外还要对李星瀛故作迎合之态,身心上的负荷难以言说。
“徒增晦气!”
廖均卿的白须子颤如蜂翼。
“既召你入宫,绣袍加身,贵为女官,就未尝设想再叫你陷于宅院缠绕男子身畔做小伏低凭靠他人度日、受困于男儿的掌骨之间!速速拿出咱廖家儿女的风骨与气概来,情场失意于人生漫漫长路的坎道犹如隔靴搔痒,不过是蜻蜓点水的痛楚。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何必好肉剜疮,自寻烦恼?待到花季消逝,恐怕噬脐莫及。”
九品刻漏博士翟山坡腹中主意攒动,唱道:“于嗟鸠兮,无食桑葚哦。女子本就是个多事之秋,钦天监竟然还招什么女官?真是滑六界之大稽。”
廖均卿他老眸一瞪,神比关公。
“世间女子向来拘束颇多,男儿郎一时不快可以酗酒纵马闯南闯北,可姑娘囚进阁楼,成塔成垒的礼法金钟罩似的盖下来,大红轿鸾抬进去,棺材盒子抬出来。天家赐福,公爵官宦家的金屋娇娘比豢养的鸟雀还多,东家床坏了还能去西家,可女子只能守着一张烂榻缝缝补补,怜惜不及,如何忍心以善妒多事之由下罪?姑娘家簪错一根钗子便大骂有失妇道,不要脸的糙汉左拥右抱甚至觊觎姑嫂倒仍不觉得羞赧。”
翟山坡难堪,如廿斗有余的肥猪自投八角井,跌下不去,也蹬上不来台,翟山坡面如熟茄,欲再多嘴,奈何又胆量不足,恐在当堂上演黑煤窝里洗脸。
廖均卿:“太极讲究乾坤有道,阴阳有衡,世间便是有你这等满嘴脏泥的孽障不知云高土厚,有目无珠,才给专酿祸世酒的妖魔献造可乘之机。老夫这爱女用千册书、万盘墨供养出来小神仙,难道是凭你这一届蝼蚁小辈的偏见就可诟病的?”
翟山坡本就是个口无遮拦的蠢材,当了九年考生还未中举,后因时机借叔家一大笔财物靠巴结钦天监的老官员才入朝做了个九品小豆子官。
至今积攒的俸禄难抵债款,日子萧条,故而眼前飘只蝇虫也要硬扣一碗屎盆子上去,今朝被老国师的一席话制服,也解了钦天监不少同檐官僚的心头愤恨。
要入钦天监,只有家世承袭和官员推荐这两条途径,市井百姓严禁习学天文占卜之法,无辞官退休守孝之说,即使犯下贬谪充军之罪也有御赐免死金牌挡刀。
廖均卿本不必画蛇添足,可为了女儿的前程,笃定狠下心来杀鸡儆猴:“小后生,报上官衔和姓名。”
翟山坡膝下一软,心胆如脚踩漏水的沉舟一样忐忑,此刻慌得已不知如何开口谢罪,只如木偶般如实作答:“卑职翟氏,名山坡,正九品刻漏博士,钦天监里掌管漏钟的筮者。”
廖均卿拿竹杖捣掉翟山坡的官帽,喝了一声:“贬!”
翟山坡倒吸一口凉气,镇定再三后匍匐倒地,像待自己亲生的襁褓小儿一样火速爬去拾起官帽护在怀里。
环堂而坐的官员无一人愿为他求情。
廖均卿见翟山坡惨状,不免收起三分怒火。
“钦天监后院那几棵鸭梨树无人照料,生得枝狞叶狰,落叶也无人清扫,到了夏日花开时节,堂上公务繁重更无人理会。老夫封你个扫帚小官,在庭院里扫扫香尘,此后不可再入楼阁半步,留你这名存实亡的九品刻漏博士的头衔是怜你半生艰辛,更愿你以后嘴下留情。”
蜂寻甜蕊丝,蝇追臭沼池。
雀争肥绿枝,霜斜窗台湿。
麻绳专挑细处断,冷雨专落烂伞人,廖鱼年愁绪一起,漫天瓢雨便追着来了。
廖国师特奉皇帝朱棣之意在皇宫里颐养天年,为的就是方便君臣二人喝茶谈心。
李星瀛因差务回不去家府,廖鱼年索性留在宫中,借住在鹤窖。
廖鱼年靠在榻背上,手里捧着一壶长春宫崔娘娘赏赐的武夷山虎啸岩肉桂茶,下巴一仰一阖,喉舌间仿佛滑过数粒东海珍珠,半盏下肚后如有灵光照肺腑,酣畅极了。
豆烛下,呈着一纸廖父亲笔的《催轿表》
内批:
廖家有女,双鬟如瓜,贪墨若渴,嗜酒如茶。西山有老鹰推雏鹰坠崖试翅。如今目送犬女入庙堂之高,壁不及山岩,险不胜山渊。路径吾已悉数走过,睥睨昨日阳关大道,送汝覆车之辙,方正之径,如何行乎?
横也?竖也?躺也?霸也?
吾老矣,寻妻心切如焚,催人西归。
信厚刚贱,堪炼真火。
鱼儿懵懂,胜雄也惘。
愁浇九州,忧填四海。
轿漆晃仙,春情绊脚。
愁淹江山,忧没万川。
妻魂难安,梦中堕落九重烟霞,汝母大斥:“鱼儿官途首尾无方,安敢松神?吾大醒,吃一重履而坠回人间鹤窖。
白话译文:
我廖家有个闺女,过了及笄的年纪还扎着两个比甜瓜还大的圆鬟,显得呆头呆头,还喜欢喝酒读书。
远处山上有老鹰为了试探小鹰崽的生存能力把它们从悬崖上推下,展开翅膀者生还,不敢展翅者坠崖而亡。
如今把不成器的女儿推上朝堂建功立业,这钦天监的墙没有山崖高,更没有坠崖的危险。
这条路,我已经走过一遍,我并不把曾经的建树与经历放在眼里,送你再按着脚印再走一遍,就这样一条长方形的道路,你准备如何走?
横着走?竖着走?平躺着走?霸着道走?
我已经老了,与亡妻团聚的心像火烧一样急切,催促我撒手人寰,向西天寻乐。
儿子廖信厚那小子皮糙肉厚,性子硬朗如铁,在三昧真火中如何摸爬滚打我都不心疼。
鱼年你懵懂纯知,纵使有超越男子风采的秉气也容易走失迷途。
我的愁绪能灌满四海八荒,轿子上的漆擦得明亮,晃得头顶上的神仙睁不开眼,你却被思春之心绊住前行的步伐,愁绪压倒了我的整个人间。
爱妻在天之灵也担心着你,我沉醉在梦中与她重逢的温存,她训斥我还没把闺女鱼年引上正道,怎么敢懈怠?我立刻清醒,结果你母亲一脚就把我从天上踹了下来。
廖鱼年喜极而泣,她深知父亲的用心良苦,狠心揉碎了枕头底下残留一半的唐觉斋小像,转手叠起这《催轿表》,将灯一吹,好生把纸压在肩下。
她决定要专心攻略朝廷立足之术,她不能受人摆布,不能因情爱纠葛绊住双脚,不能沦为金丝雀阶下囚。
积攒底牌直至拥有足够保护所爱之人的能力。
数日以来,李星瀛在宫中夜巡,孤枕安眠的廖鱼年从未在亥时前入过梦。
今日晨起下榻后倍感神清气爽,廖鱼年让侍女重煮了一壶昨夜剩的茶水,代替她本该煎熬的夜。
她朝宫闱的方向洒了一杯,敬她短如朝菌的欢喜与过往。
来到钦天监,同僚们比起以往对待廖鱼年态度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还有送礼箱的,把廖鱼年吓得摆手推辞,手腕子甩得都要脱臼了。
灵台博士可不是闹着玩的,重量级老国师出山,比衙门门口的石狮子还能震慑人心。
午膳过后,廖鱼年的桌台才清散许多,官员们在各自案桌前席地焚香小憩。
五弟弟廖信厚前几日与几位钦天监监正官在鸡鸣山观星台,风餐露宿,半月未归皇庭,今早刚在京城落脚,午后便入宫了。
廖信厚虽是妾室所生,与廖鱼年接触良少,但也知情达理,懂得孝敬父亲,疼惜家姐。
他一口气带回来两包江西小乔炖白鸭,三笼崇义黄姜豆腐,三笼修水哨子,把同行的官僚都看傻眼了。
他人带些器玩字画,这老国师之子吃得膀大腰圆就算了,还酷爱收集这些珍馐小味。
马车里香味熏天,别提有多煎熬。
只是其人憨厚直爽,是个好相与的,不等众人反应,廖信厚便拆了一盒囫囵的修水哨子交给在座分食。
廖信厚把两摞鎏金八角食盒堆在廖鱼年桌前。
“我来给姐姐送茶余饭后的点心来了,全是稀罕物。”
廖鱼年掐了一口青澄澄的修水哨子,咽下一嘬茶水,又听漫阳说:“廖老爷怕姑娘在宫里孤单,这里不似竹庵堂,鹤窖也不让养那类鸡鸭鱼鹅,所以举荐了姑娘舅舅家的小庶女薛藻寺入了尚食局作五品司酝,老爷已经交代过了,姑娘没事了可以去找她玩。”
廖鱼年念着薛藻寺的名字,想起儿时八岁那年在国师府过春节,大年初二晌午围着火炉剥虾吃,薛藻寺营养不良,面瘦肌黄如病猴儿一般,抢着虾盆子吃,连藏污纳垢的虾头也生嚼了咽下去,唇周被壳屑扎得都是带油的血渍。
廖鱼年笑着说她名叫藻寺,行事之风也像“找死”,把薛藻寺气得涕泗交流,五脏生烟,吃得一肚子虾皮也全然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