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抵心中意难平
“皇天在上,臣妹淳乐状告丞相高氏,通敌叛国,致石城沦陷,将士战亡。伏惟吾皇,明辨忠奸,还淳乐及亡夫以公道,慰我虞师三万英灵!”
霰雪折竹,檐霜碎瓦,郑时衣手奉血书高举眉梢,一步一呼,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长阶覆雪,寒冷彻骨的雪融水,濡湿洁白裙裾,湿衣拂过玉阶,沾染少许泥。因天色晦暗,远远看去,好似少女裙摆迎风泣血。
文武百官立于庙堂,尚且双腿直哆嗦,瘦如枯槁的金枝玉叶,忍能饱受风雪摧残?郑景元面色大变,抄起内侍手中貂裘,不顾帝王威仪,阔步疾趋跑出金銮殿。百官惶恐,接二连三跟出去。
只见淳乐公主身着缟素,粉黛未施,仅头簪白花,臂缚白布,竭力攀登九重天阙。而康和帝,龙袍加身,冕旒高冠,款步下阶动作牵动玉藻相击,泠泠作响。
区区几十级汉白玉阶,将相依为命的兄妹,远隔千里。
隐于百官之末,萧仪佩冷眼睥睨,只觉这等兄妹情深戏码极其可笑。
夺嫡之争骨肉相残,先帝九子一女,除此二人悉数身死,包括康和帝的孪生弟弟也未能幸免。独独留下这位淳乐公主,非但未将其当成金雀豢养圈禁,反而大肆加封任其振翅高飞,其中缘由,实在耐人寻味。
迄南方一统,驸马战死,他明知罪魁祸首,偏装聋作哑,放任皇后和公主互相残杀。帝王心术深如斯,欲颠覆这虞朝江山,道阻且长。
“时衣久病未愈,何苦这般折磨自己。”郑景元嘴上奚落,话语中却透出无尽怜爱。他手忙脚乱把貂裘披在郑时衣肩上,顺势拍拍肩膀道,“先去福康殿让太医瞧瞧,此事待朕下朝后再议。”
郑时衣目不斜视,抖抖僵劲的胳膊,将血书稍稍举高,语气铿锵:“亡夫含冤而死,求皇兄为淳乐主持公道!”
见郑景元不为所动,郑时衣决然跪地,语调抑扬顿挫:“淳乐代翠微峰上三万忠魂,建章门外六千遗孤,跪请陛下,诛杀奸佞,清剿叛臣,告慰英杰在天之灵。”
“淳乐!”郑景元冷声低叱,“无凭无据诽谤重臣,你想过后果么?”
“正朝纲,清君侧,除佞臣,慰忠魂!正朝纲,清君侧,除佞臣……”建章门外,呼嚎声响彻云霄,冤屈翻越重重宫墙,呈递金銮殿前。
贩夫走卒驻足而观,无不潸然泪下。达官显贵傲立高台,尽数横眉冷对。
满载飞霜的睫毛颤了颤,郑时衣抬头极目仰望,满堂衣冠禽兽袖手而立,面带讥讽看着她表演。犹记去年冬,亦是这番光景,明哲保身万千臣,无一人敢为她仗义执言。
“陛下,兹事体大,臣请允公主殿下入朝陈情。”萧仪佩手执朝笏移步出列,俯首拜道。
借着高差,二人视线相交,郑时衣一刹呆滞,莫名不安。此人身上存有数不清的疑点,尤以那张脸最甚。
郑景元回头盯着那张酷似驸马的脸,面部肌肉冷不丁抽搐一下,皮笑肉不笑问:“你是何人?朕竟从未见过。”
萧仪佩不卑不亢答:“臣新任殿中御史萧仪佩,蒙陛下隆恩擢升,今日方初次上殿。”
“小小殿中御史,胆敢置喙陛下决断,还不滚回去思过!”丞相高品睨着萧仪佩呵斥。
“丞相此言差矣,为臣者,自当为陛下排忧解难。殿下所诉关乎朝局安定,岂有……”
“住口!”郑景元厉声打断,接过血书诉状扶起郑时衣,一同上殿。
百官陆陆续续转身跟进,高品路过萧仪佩之时,二人讳莫如深对视一眼。
白布血书,一笔一划,如同剜在郑景元心上。他以一目十行速度看完,悲痛长叹,无奈摆摆手让郑时衣呈上证据。
郑时衣自袖中取出信函奉于手上:“此为高相亲笔所书密信,令其子都护将军延缓驰援石城,致使石城粮草短缺,兵力不足,三万将士枉死他乡。”
“另,经臣妹查证,高相结党营私,任人唯亲,卖官鬻爵,徇私枉法,贪墨敛财等罪行,证据确凿。”郑时衣令青骊呈上罪证,俯身叩首,“请皇兄明察。”
每翻一页,郑景元脸色便沉一分。及至阅罢,他怫然拂去堆叠如山的罪证,满堂文武汗流浃背跪下,鸦雀无声。
纸张漫天飞舞,散布各个角落。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郑景元怒拍案质问:“高相,你还有何话说?”
高品放下玉笏,慢吞吞取下高冠,痛心疾首磕头道:“承蒙陛下厚爱,臣才薄智浅,自居相位以来,恐负陛下厚爱,终日惶惶。故而事无巨细必躬亲,夙兴夜寐恐疏漏,自问无愧天子,无愧大虞。为官四十载,臣已年近花甲,本以为能功成身退,安然致仕。唉,怎奈天不遂人愿……”
高品老泪纵横,决绝撞向台柱,放声高呼:“臣愿以死证清白,只盼陛下明察秋毫,莫让无知妇人,污我半世清名。”
场面一度混乱,群臣拖拉推搡赶去施救。郑景元惊立制止,郑时衣侧目旁观。清者自清本就是悖论,多为厚颜无耻者用作倚老卖老之言,若苍天有眼,怎教这大奸大恶的老匹夫活到这把年纪?
“人死万事空,善恶忠奸全凭他人论断。”萧仪佩挡在高品身前,单手高举密信嚷道,“高相冷静,下官能证您清白!”
郑时衣惊诧望去,对上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临深渊,如坠冰窟。先前那点莫名不安无限放大,功败垂成的恐惧席卷全身。她失了心神,下意识摇了摇头,似在哀求萧仪佩成全她的夙愿。
然而,萧仪佩一心阻拦高品,并未察觉那一道穿越人潮而来的灼灼目光。当他的视线落在郑时衣身上时,她已恢复理智,心如死灰等待功亏一篑的结局。
相比利益,正义于这帮伪君子而言,不值一提。或许萧仪佩本就是高贼织就的天罗地网,她自诩清醒不曾踩进这陷阱,殊不知冥冥之中,这个变数已经影响整个棋局。
终年苦心经营,终是竹篮打水。她已无心去听萧仪佩如何大显神通,去证实密信为假。
初生旭光斜照群臣,阴影笼罩在她头顶,他们交头接耳,嘲笑她不自量力。
佛前百炷香,三十庇难庐,消不掉她身上背负的罪孽。也许,她根本不配获得原谅。
急火攻心,血溅九阶帝王阙。郑时衣一头栽下去,不省人事。
嘈杂人声渐渐消弭,悠悠焚香扑鼻而来,她做了个梦。梦里,青山葱茏,草木葳蕤,风华少年银鞍白马,撷一枝海棠花,策马扬鞭飞奔而来。
“衣衣!”
郑时衣欣然睁眼,见安坐身旁的帝王大失所望,漠然抽手道:“三哥别这样喊我。”
笑容凝固,郑景元若无其事扶她半卧,端起金碗喂药。他舀一小勺药汁儿先尝了尝,确保温度合适才送到郑时衣唇边。
郑时衣蹙眉,夺过药碗一口闷下。药流过急误入气管,她撑着枕头连连咳嗽。郑景元轻拍后背助她顺气,忙招御医过来诊脉。
“高品,如何了?”郑时衣拒不配合,她只想知道问题出在何处,以及这一击给高品造成多少伤害。
郑景元遣退宫人,牵起被褥将郑时衣裹严实,才不紧不慢讲述经过。
密信确是高品字迹无疑,盖章亦不存虚假,甚至所用纸张都是相府独有的金屑纸。若非萧仪佩火眼金睛发现端倪,高品在劫难逃。
以假乱真的密信,问题出在墨上。那信所用之墨,乃是御用玄墨。此墨紫光荡漾,清而不浮,幽香久长,稀罕非常,是以充当御用之墨,非朝臣可获。
“高品只手遮天,盗用御墨自不在话下。难道只凭这处疑点,三哥就要否定他的全部罪责吗?”郑时衣情绪激动,泪水夺眶而出。
“时衣你冷静些。”郑景元手悬半空虚护着她,生怕郑时衣一个不慎跌下榻去。他吞吞吐吐告知:“你呈上来的罪证,绝大多数都被殿中御史找出纰漏,只余几桩无关痛痒的罪责得以证实。朕……百官纷纷上书弹劾你,朕无可奈何,免了这些小过,以示安抚。”
得知结果,郑时衣哭笑不得。她苦心孤诣收集罪证,只待今朝一举扳倒高氏。到头来,没能撼动高氏分毫,反给自己招来一身腥。
郑景元抱紧郑时衣,语无伦次出言安慰。这一年,她的辛苦付出,他都看在眼里,得到这样不如意的结果,郑景元的失落,不比郑时衣少。
他本想借郑时衣的手给高品一个重创,乘胜追击打压渤海高氏,进而瓦解错综复杂的士族力量。可惜,这个妹妹玩弄权术的手段,远不及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本事。
郑景元垂头丧气埋怨:“若非半路杀出个萧仪佩,必能重创高氏。从中作梗误你我大事,朕欲秘密除之,时衣认为如何?”
“不可!”郑时衣脱口而出,看似十分紧张此人。郑景元垂眸,紧盯扼住他手腕的纤指,指节泛白,止不住颤抖。
早年九子夺嫡,薄情寡义的兄弟皆被屠戮,唯独留下他们兄妹俩情种,注定终生为情所困。
“朕只是随口一说,时衣怎这般紧张?”郑景元牵过她的手,拇指在手背上搓了搓,莞尔道,“朕何尝不知他像惊缇,你稀罕他,不若朕下旨令他尚主?”
郑时衣摇头拒绝,失魂落魄道:“他成亲了。”
“只要你喜欢,朕令他休妻娶你,谅他也不敢抗旨。从前你可不会这般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喜欢一个人便巴不得昭告天下。可不像朕这样,连宣之于口的勇气都没有。”郑景元捏着郑时衣的脸,强颜欢笑。
郑时衣无力一笑,她怎不曾听过,郑景元心里有一个爱而不得的白月光?他自小精于算计,志存高远,一门心思付于至尊之位和万里江山,为此不惜娶容貌丑陋粗鄙不堪的高氏女,这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人,也会如此卑微去深爱一个人么?
“你笑了便好,朕都不记得多久没见你笑过了。”郑景元展颜,屈指刮一下郑时衣鼻梁,宠溺之情不言而喻。
郑时衣心情好转,娇气无比扑到郑景元怀中。郑景元呆若木鸡,后知后觉回抱,扬起嘴角道:“衣衣只管像从前那般恃宠而骄,你便是把天捅出个大窟窿,哥哥也能护着你。”
泪珠滚进龙袍衣领之中,淌过琵琶骨。朱红印记遇水褪色,埋没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
郑时衣松开郑景元,跪在榻上,一本正经请罪:“皇兄,淳乐愚昧无知,受小人挑拨愧,险些酿成大错。高相次子高世珩,六艺俱佳;崔令君婿萧仪佩,学富五车。请皇兄恩准此二人,教导督促臣妹修身养性,明理知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