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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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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街道延伸的方向,南岑一路往前,一直到一家书店门口,方才停下脚步。

她把书包背带往肩上拉了拉,抬腿走进书店,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来回穿梭。随意挑了几本书名合眼缘的书,她来到柜台前结账。

老板是位老妇人,戴着一副镜片极为厚重的眼镜,将那些书一一清点,报出价格。南岑数出相应的钱款,纸币和硬币一同坠落在老板的掌心。

她把新买的书放进书包,走出门去,走过来时的路,再次回到了同唐晓翼和乔治遇见的那条街道上。

此时,天边暮色渐浓,夕阳晕染出大片炽热明艳的火烧云,模糊了云溪山的峰峦线条,绘制一幅天然的水彩图画。南岑在人行道上驻足远眺,一直站到自己脚跟发酸发软,这才迈开步伐,走路回家。

她没骗唐晓翼。虽然她确实是第一次来到广泰,但她也确实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从这条街道往前,再走十五分钟,在第三个十字路口左拐,沿着那条栽满玉兰树的街道再走十分钟,她家所在的单元楼便出现在了南岑的左手边。

她对这栋单元楼感到陌生,但确有十足把握认定这的确是她家:因为她看到母亲出现在了三楼阳台上。

沿着狭窄逼仄的楼梯拾级而上,用锈迹斑斑的钥匙打开那道老旧的防盗门,内里还有一扇黄铜色的木门,之后才是真正的家。南岑在玄关处的小地垫上脱鞋,弯腰把换下的运动鞋塞进狭小的鞋柜里,原本束在脑后的马尾辫一瞬便垂落到肩前,发梢痒痒地挠在她的脸颊上。

她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父亲从厨房里出来,边走边解开围裙:“小岑回来啦?去洗手,然后过来吃饭。”

南岑乖巧地应“好”,身体习惯性地做出往右走的动作,迈出一步后方才反应过来:她们已经搬了家,如今的家里,去卫生间应当往左走。她只好默默地、讪讪地折返回去左边的卫生间,在那盏昏黄得令人忍不住担忧它是否会随时熄灭的灯泡下把手洗干净。

等南岑从卫生间出来,父母都已坐在了餐桌边。说是餐桌,实际上乃是茶几。旧房子面积不大,客厅更是同餐厅融为一体,吃饭时茶几便被视作餐桌,把盘碟碗筷俱一一排开在桌面上。茶几不高,他们要想就着茶几吃饭,就得坐在小马扎上。

南岑不喜欢小马扎。她长得既高又瘦,若坐在小马扎上,整个人便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像被烘干的一粒虾米,再伸展开来时,只觉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骨骼都会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但她别无选择,只有一把小马扎供她就座。

她坐下来,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吃饭时,父母如常聊天。母亲询问父亲是否有找到工作,父亲说去一一问过,目前还没有物色到心仪的岗位,母亲说别挑三拣四,先找到个工作再说……又谈起母亲的工作有无着落,轮到母亲语气渐低,只道在问了,便再无下文,一家人沉默着低头吃饭。南岑的思绪却在这样的沉默里飞去了别的地方,她想到了她们一家搬到广泰以前发生的事情。

在来广泰之前,南岑一家居住在澧湘,那是一个与广泰截然不同的城市。自古时起,依水而建的澧湘便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于水路上来往的商贾们汇聚于澧湘,在此交易买卖,建立起早期的商业网络;伴随着时代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澧湘自然而然地变成了本地区最为发达富裕的中心城市。

南岑的父母,早先便是在澧湘创业、赚到了第一桶金,并通过自己的努力,置办房产、购买车辆,过上了堪称殷实的生活。然好景不长,既是飞来横祸,亦是识人不清,一场意外将他们的人生彻底改变。

过去,南岑父亲的一名好友曾向他求助,请他帮忙为这名好友的借款作担保,且非物保,而是人保。南岑父亲念于多年情分,便应承了这份人情,却不想祸根就此埋下。直到东窗事发、债主上门,南岑父亲方才知道,昔日好友早已不知去向,债主讨债无门,便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当初提供担保的南岑父亲替那位朋友偿债。

别无他法,南岑父亲只好担下这份责任。欠款数额巨大,他们须得抵上自己的房产、车产乃至公司的全部股权,这才勉强偿还干净。

可这样一来,他们家便什么也不剩了,在澧湘连个住处也无。南岑母亲便在此时想起来,南岑那已故的外婆在广泰仍有一处房产,法定继承人正是南岑母亲。于是南岑一家收拾行李,往西来到了广泰,决定在此重新开始生活。

事到如今,新生活的起点却好似还没有确定。

南岑知道,在这些事情上,作为孩子的她绝无插手的余地,便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她吃完饭,说上一句“我去看书了”,起身进了她的卧室。

这处房产的房龄大南岑整整一轮,原本是老人的居所,装潢与家具风格俱透露出老一代的审美品味,连卧室里的床都是纯木结构的,用料扎实,稍不注意磕碰到身体,便能叫南岑龇牙咧嘴地疼上好一阵。她在新收拾出来的书桌前静坐片刻,打开书包,拿出了今天买的那几本书。

平日里,南岑很快便能进入阅读状态,但今时显然不同往日,譬如她盯住书页许久,都未能把这一页揭过。意识到自己心思并不在“读书”上的南岑,只得轻声叹出一口气,决定去洗澡。

旧屋子里安装的热水器也年迈,容量小、热得慢,一次只够一人洗澡,父母让南岑先去。她站在花洒底下,拧开热水龙头,先被兜头淋下的那一捧水激冷得打出一个寒战。

南岑战战兢兢,闪躲到一旁,直到花洒大发慈悲般地终于淌出热滚的水流,她才小心地挪回去。迅速地洗完澡,擦干身体后穿上睡衣,母亲隔着毛玻璃门叫她:

“头发就别用吹风机吹了,电压太大,房子电路受不了,容易跳闸。趁着今天气温高,夜风也大,你去阳台上坐着,让头发自然风干吧。”

未了,紧跟着叮嘱一句:“别忘了垫一块毛巾在底下,小心着凉。”

南岑温顺而又含混地应着“好”,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的瞬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低眉顺眼的模样。她在父母面前,总是这幅乖巧的、隐忍的表情,如一头尚未长大的羔羊,温驯地倚靠在牧人身侧。

但这一眼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的功夫。南岑便低下头去,用干毛巾仔细地裹住了她那一头黑发。头发渐长,已然及胸,发梢湿漉漉地拧出水来,噼里啪啦地砸在洗手池里。

她顶着湿发与毛巾出了浴室,走到了阳台上。阳台位于走廊尽头,靠近居民楼正对着的那条栽满玉兰树的街道,此时街道上空无一人,连车也无,只几杆路灯寂寥地亮着光。

南岑没开阳台的灯,就着街道上这点微弱的路灯光,她坐下来,抬手拨弄着头发。隔着手指与缠绕在指间的发丝,她的目光从阳台栏杆的缝隙间一一跳跃过去,默不作声地数着数。当她心中的数字推移至“九”时,正对面的居民楼倏忽传来了一声响动。

她下意识抬眼,循声望去。相隔一条街道,彼端那栋居民楼与她正对,连三楼阳台都和她保持同一高度,便利南岑一眼便寻中声音的来源。

就在那道遥遥对称的阳台上,新出现了一抹人影。那人一头杂乱的棕发,在脑后随意地扎了个小辫儿,上身穿了件洗旧的白T恤,正提拎着一柄铁皮浇花壶,边哼歌边给阳台上的花草浇水。

他的嗓音不大不小,落在小城格外静谧的夜里,南岑轻易便能听清他的哼唱。那是一首她从未听过的小曲儿,极有可能是他的原创,既欢快明亮,又婉转动听。南岑亦在这几秒钟里把他认出,认出他是她新加入的高中班级的成员——是那个领她去拿书、邀她去吃饭的男生。

唐晓翼。她在心中默念。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叫“唐晓翼”。

只是没想到,他们居然住得如此近。近到南岑几乎是在瞬息间便回想起来,下午放学回家时,她在路上遇到了他和他的朋友。

那时唐晓翼还问她,“会不会迷路”,而她出于最基本的防备心,婉拒了他隐而未言的示好——南岑顿住,又略带疑惑以及不确定地想了想:在那时,唐晓翼的确是想帮她指路的吧?

可或许真应验了那句“造化弄人”。她故意在那个岔路口,同唐晓翼分开;却又无意在这条街道上,同唐晓翼相逢。

夜风袭来,其中夹杂着些微尚未褪却的热度。如今业已驶入夏季的尾声,秋天的凉意迟迟不至,任凭烈日残存的光热持续炙烧这片大地,刚好够南岑烘干她的头发。她再次梳理了几下发丝,将它甩到身后去,抬头的瞬间,即和唐晓翼对上了视线。

他养花弄草的动作一顿,试探性地叫她:“南岑?”

无遮无挡,恰好撞上,她也没打算躲藏,可撩开鬓角碎发的手指,仍不自觉微顿:“——没想到这么巧,我们竟是邻居。”

南岑感到微妙的不好意思,像在为傍晚时的委婉拒绝感到尴尬。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呀,她不过是合情合理地排除了有可能出现的妨害。毕竟向“并不相熟”的异性泄漏自己的住址,终归是一个须得打上“问号”的做法。

她的食指将发丝绕了一圈又一圈,像存心使自己感到疼痛般地绞紧了头发,直到她注意到唐晓翼从阳台上消失了。只剩下那些琳琅地摆满了一整个阳台的花草,叶片顶端依旧凝结着还没被蒸发的晶莹水珠。然后唐晓翼又忽地出现在了阳台上。他怀抱着一团雪白的毛茸茸,朝南岑举了起来。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狗狗,但我还是很想给你介绍——”少年说这话时,极为自然地将一双眼眉弯成新月状,笑得开心又恣意,“这是我的家人,洛基!”

怀中的雪白大狗好似通晓人语,配合地“汪汪”叫了几声,用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南岑。她并不擅长和动物打交道,却从洛基的双眼里奇妙地读出了“友好”,于是她略显笨拙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你好呀,洛基。”

“你想不想摸摸它?”

风拂动玉兰树冠,叶片彼此摩挲,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唐晓翼的声音便混杂在这些声响中,略带谨慎意味地问询着南岑。

她抿住双唇,在那安静的几秒钟里——意外的什么也没有想。南岑只觉得,风也寂然,人也寂然,只对面少年那双眼眸,亮若繁星,响若惊雷。她知觉自己全无拒绝的理由,因此她只有点头。而后唐晓翼转身,抱着洛基下了楼,转眼间便出现在了街道上,抬头望着还在阳台上的她。

他说:“下来吧!”紧接着又说,“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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