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无中
风雪愈紧,催得驼铃声绵密悠长。
未几,秦嬷嬷和离云跳下一辆牛车,飞奔来到清明身边。
见人已然一动不动,鲜血横流十分惨烈,二人面面相觑动了相似的念头,随即不顾一切地地嚎啕大哭。
“人成了这个样子,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夫人若是怪罪起来,老身这把老骨头,就要交代在此处了,呜呜……”雪花落在秦嬷嬷松散的发髻上,随着她扭曲的四肢复又飞舞起来,场面一度滑稽。
而离云早就泣不成声,抱着清明的手大哭:“姑娘?姑娘!你别死啊?快醒醒!”
柳淮书眼神淡淡的,仿佛地上晕过去的,是一只不知死活的兔子。
只有晏时序摇着扇子,质问突然出现的两人:“你们认得这位姑娘?”
“认得!认得!”秦嬷嬷涕泗横流,不知是在哭谁,“这是咱们太师府的姑娘,就是化成灰老身也认得!”
这两人不像是人贩子,也不是什么玉渡寺的姑子,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婢女。
又听见他们自说是太师府的人,晏时序登时了悟。
莫不是周家姑娘,听说要嫁个明远侯,哭闹着要离家出走?
毕竟明远侯的名声不太好,上京娇养的贵女一时想不开不想嫁也是有的。
遂围着秦嬷嬷和离云转了两圈,决定将功劳都记在柳淮书账下:“幸而柳大人仗义出手,才将发癫的马车拦住了。老嬷嬷回去后,可要向周太师多美言几句,咱们柳大人不仅恪尽职守,还乐于助人。”
闻言,柳淮书默默瞥了一眼晏时序,晏时序则笑眯眯地凑到他跟前,小声道:“原来是你侄媳妇,啧,还要当犯人似的审问,这不人都给吓晕了。将来给你敬新妇茶的时候,看你怎么办?为兄这是在给你找补,还不快拿些宝贝感谢我?”
柳淮书掰过折扇,温和一笑:“多谢时序兄。在下在寿安坊还有一旧友,不如顺手替时序兄传个话?天气冷,也该与佳人围炉煮茶,弹琴听曲了。”
一听“寿安坊”,晏时序脸上登时就变了,随即将扇子扇得飞快,似要扇飞他眉间夹死的苍蝇,又咬牙切齿道:“算你狠。”
柳淮书不置可否。
晏时序是他在戎州相识的朋友,身无一官半职,却在当今陛下起事之时,为谢军提供了不少药材。其药材商铺遍布整个戎州以南,可谓是富甲一方。今次上京,只为在新都拓展生意,然后让柳淮书给他走个后门,签几张通行令,让他药材捎往西厥时,能少些阻拦。
外人不知晏时序,柳淮书却晓得此人有段秘辛,为此常年东躲西藏,甚是狼狈,否则凭他在戎州从龙的功绩,早已坐实了天下第一药材皇商的位置了。
那正主现今就在寿安坊里,正想找到他将他千刀万剐。晏时序只听那人与自己同在一处,距离不过百里,就已经吓破胆了,不敢再造次。
柳淮书见这招颇为好使,收回了目光,眼中倒映出两个慌乱磕头哭嚎的人影。
他负手而立,兀自思索着。
太师府,谢离之的未婚妻。
原来如此。
晏时序吃了瘪,一腔怒火正没处发泄呢,听得眼前二人正鬼哭狼嚎甚是心烦,便瞪眼冷哼道:“二位还哭什么?再哭你家姑娘可真就救不活了!”
说罢,秦嬷嬷才止住哭声,离云也当即回过神来。
没死?还有救?!
柳淮书没有看热闹的习惯,抬脚欲走,却发现有人抱住了他的大腿,难再挪动一步。
秦嬷嬷这才反应过来,她刚刚吓昏了头,连柳大人在跟前也忘了请安行礼,还好有位玄衣的贵公子提醒,否则她就真的没命回去见周太师了,“多谢柳大人,拦住了姑娘的马车。咱们太师就这一个姑娘,要是出事了老身即使十条命,也不够赔的!老身感激不尽......”
说着抬起袖子又要擦眼泪。可是额头密布细汗,溜溜滑落至眼角,何以分清是泪还是汗。
离云率先冷静下来,又朝柳淮书一跪,啜泣道:“求大人救救我家姑娘!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
柳淮书沉吟了一会儿,目光深邃,然后态度陡然一转,笑道:“好说。”
随即转身吩咐乌春,将人抬走,又叫两个羽林卫快马寻来马车,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人塞进了马车,送去太师府。
晏时序敲了敲扇子,望着这一连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百思不得其解。仿佛刚才将那姑娘吓晕的人不是他柳大人,而是另有其人。
能做权臣的人,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闹了半天,耳根才算真正清净,马车又缓缓朝着上京而去。
棋局未完,晏时序整装待发,誓要赢下这一局,因此不惜拿出五间药坊,诱使柳淮书“顺其自然”地输给他。
柳淮书兴致缺缺,但听他道出那五间铺子里,有一间专门游走于河西走廊收取药材的铺子,时常会捎带一些沙陀族的密药,这才勉为其难地陪他继续下下去。
然不到七子,黑子的颓势渐渐扭转,整个棋盘突然又冒出一股杀气。晏时序瞬间一个头两个大,待他绞尽脑汁勉励才吃掉柳淮书一个子后,他决定采用迂回战术,不同他正面交锋。
“听说你早些年,与你大哥,闹得不甚愉快。”晏时序问道。
“不错。”柳淮书面色坦然,毫不避讳道。
“那你过几日,可还要赴柳家婚宴?虽然这明远侯立了军功,被陛下赐了国姓,改姓谢了。但谁人不知,他是你大哥柳国公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连陛下也有意促进柳国公与明远侯的关系,将婚宴定在了国公府。你若是不去,怕是要拂了陛下的面子。”
柳淮书从容不迫,连吃晏时序两颗白子,并不答话。
晏时序恨得牙痒痒,忍住心中的痛意继续添油加醋说:“听说这上京的人,门第情结重得很,极看不起数典忘祖的人,这改姓也算是他们鄙夷的一类,你要是去了,这清雅矜贵、风光霁月的名号怕是要不保了,届时你想以舞文弄墨、寄情山水的名义躲懒不上朝,你那御史台的好友可不会替你打哈哈。”
果然,一番利弊分析之后柳淮书落子的动作明显慢了了半拍,却也仅仅是半拍,让晏时序瞬间有了几分大杀四方的盼头。
“依时序兄所言,在下该如何行事,才算完美呢?”
“容我想想。”晏时序摩挲着棋子,假装思考。
一拐出玉渡山的山口,便汇入了京郊的官道。一路上快马疾驰,丝毫不理会这幽幽行驶的华盖香车。只携过一道瑟瑟山风,卷起华帘半阙。白发如絮,又洋洋洒洒地落下,给手执黑子的那人,平添了一分仙风道骨。
晏时序嫉妒,十分嫉妒。
他抚着下巴,故作深沉地想了一会儿,方道:“为兄觉得,不如趁机死遁,回到姑苏做你梦寐以求的竹篾匠,再娶几个美娇娘,好好快活下半身,不对,下半生。”
柳淮书迟疑了一下,随即点头称是。想这人为了赢他真是不择手段,什么话都浑说,于是刻意让了他半子,正声道:“时序兄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可这婚宴,在下却是不得不去的。不为陛下也不为名声,只为那貌美的新娘子,我见了甚是欢喜。”
兰雪茶刚入喉,晏时序差点喷出来。为了维持形体只得呛入口鼻,连连咳嗽了几声后,惊魂未定道:“你竟看上你侄媳妇了么?”
*
清明做了一个梦。
她记得自己是不常做梦的,只因心中并无多少牵挂的人。父母亲人,仿佛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她生来就是孤儿。也没有朋友为她撑伞遮雨,亦不会有人,在寂寥漫长的黑夜里,为她举一盏明灯。
然而在这场煎熬而又昏暗的梦里,她依稀见到了她父母的模样。战火烧毁了整个部落,耳边牛羊嘶啾,铁骑纷至沓来。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却仍旧暗沉地看不清周遭的人和物,朦胧眼眸里是母亲抚过她的额发,然后在额间落下干涩的亲吻,像是祈求又像是悔恨。
母亲含泪说:“原谅阿姆,原谅阿姆。”
那双带她逃难的手忽然松开,转身就只剩下一个决绝的残影。
清明愣愣地独自站在灰烬里,眼睛写满了错愕和惊恐。
下一瞬,她忽而出现在细雨纷飞的春三月,见到有个身姿高挑却明眸如雪的女子,俯下身用一把精致的二十四骨节油纸伞,为她遮蔽飞溅的泥土。她为她揭下脸上湿润的梨花,然后放在手心里,将其最皎洁未染的那瓣铺展在她面前,声音如雨水落荷塘,漾出清和淡雅的水纹,一圈圈地沁入心脾,“梨花淡白柳深青,今日恰巧又是清明,以后你便唤作清明。”
梦境飞转,那女子没了踪迹,清明瞧见远处立了一座高塔,上面有个长发翻飞的男子,手执一盏细小的萤火滚灯,轻声唤道:“阿萤。”
她着魔般朝他走去,未待看清那人的样貌,高塔坍塌,铺天盖地的瓦片砸在她的身上,令她痛不欲生。那人手中的滚灯也径直滚落在地,她很久都没有见过白日了,渴求见到亮光,于是艰难地伸出手欲将滚灯护在怀里。
指尖刚刚触及,滚灯忽有感应似的原地转了一圈,然后落入一只锦绣鞋履之下,咯吱一声,萤火飞尽,空余几缕残竹细梗。
清明无声地嘶喊,满眼都是绝望。那长发的男子转身藏进迷雾中,连多余的一句话也不肯同她说。
抬眼望已是春山梦碎,一袭艳丽如火的红嫁衣如嘶鸣声里烧红的半边天,凄艳艳地笼罩在她头上,被抛弃的滋味乍然重现,引得清明抱头惨叫。
再睁眼,天又黑了。
“姑娘,姑娘?”
是离云的声音。
清明猛然清醒过来,自己不是甩掉了秦嬷嬷和离云吗?怎么她们还在自己身边?
她如受惊的小兽,一下子弹跳起来,脑袋正好撞上身侧雕花缀玉的拔步床栏。
额间迅速留下一处红肿,仿佛与梦中妇人落下的亲吻重叠在一起。
清明心惊,登时又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那人为什么要抛弃她?为什么要将她留在大火中?
她不要命地捶自己的脑袋,脑子里层出不穷的疑问快要将她撕碎了。
为她擦身换衣的人又是谁?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是不是要利用她?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
她一遍遍地在心底问,可是一切都没有答案,也无迹可寻。
泪水决堤,正如窗外淅淅沥沥的无根之水。春苗不堪连日以来的浇灌,生生腐烂在阴沟里。
清明这一闹,这可把离云吓坏了,端药的手抖如筛糠,想稳住清明却不知如何下手。
这两个月的朝夕相处,离云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表面听话乖巧,骨子里倔强地很,不肯哭也绝不喊疼。
如今这又是怎么了?
难道是夫人让多添些猛药后,她的身子受不住了,出现了反作用?
离云撩开她额间的碎发,将帕子打湿敷在红肿的地方,温声哄她:“姑娘别怕,奴婢在这里。”
半晌,清明才逐渐缓过神来,转过一双湿漉漉却无半分光亮的眼睛,试探性问道:“离云?”
“奴婢在。”
听到离云的答复后,清明的心一下子又冷了下去。
原来,她还是没有逃脱这个阴谋。
她终究什么也没问,睫羽上点染着露珠,只是如平常那般自然,“外面天黑了么?”
离云顿住,鼻翼间呼出一抹叹息,“姑娘,已过午时了。”
过午时了。
清明神情微动,单薄的衣衫掩饰不住她的震颤。
远远地似有铜锣鼓声,欢天喜地,似要敲碎这人间百恶,浊世荣华。
亦敲碎了清明最后一丝期待。
两行清泪无声滚落,滴在赤白的脚背上,却也洇湿了身下那绣着比翼双飞的大红喜被。
只是那水迹着实微小,混入花团锦簇的丝绸,根本瞧不出任何不妥。
不知为何,离云鼻头竟有些发酸。只待那敲锣声近了,才幡然醒悟,飞快捧来一身红嫁衣,将清明扶至铜镜前。
清明呆呆地任人摆布,听离云打翻了胭脂盒,才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离云手忙脚乱地捡起胭脂,门窗外的催促声先一步回答了清明。
“明远侯的花轿就要到了!离云你动作可要快些,不可误了吉时!”
一道惊雷轰然而下,伴着铜镜咕噜滚落的声音,碎裂于人间。
清明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