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阁内,温少辞拿眼打量陆宫梓。
正值假期,陆宫梓身穿一件绯色暗纹锦袍,乌亮的头发半挽半散,肌肤如玉,欺霜赛雪。
端起茶盏,温少辞躲在杯盖后面勾了勾嘴角。
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回礼。”
隔着汉白玉砌成的圆桌,陆宫梓推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到对面。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扑通扑通的,好似擂鼓,温少辞缓缓打开。
是一顶莹白无瑕的玉冠,水润有泽,光彩夺目。
合上锦盒,他的神色突然变得非常冷淡:“差强人意。”
陆宫梓也不恼,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腰牌:“有了这个,你可以自由进出郡王府。”
全身血液好似凝住一般,温少辞一动不动。
前世也是如此。
初见时,温少辞没有随赵临欢回府,他红着脸拒绝了她。
却接下腰牌。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有了这个,你随时可以来公主府。”
前世与今生重叠在一起,温少辞头痛欲裂。
“我不要,你给昭苏,他正好教你读书。”
有安阳郡王帮忙作弊,陆宫梓压根不担心考试的事儿。
但温少辞的态度叫她下不来台。
齐家自得了郡王爵位便安居金陵,经过百年经营,已然成为江南第一世家。
有了郡王府的令牌,如同拥有齐家庇护。
陆宫梓恨他不识时务。
一只手扶着水阁栏杆,另一只手使劲儿把腰牌往湖中掷去。
伴随“扑咚”一声响,她哑着嗓子开口:“我再也不要理你!再理你,我就……我就……”
温少辞隐约听见哭腔,抬眸去看,只瞧见一抹红色从他身旁飞奔而过。
陆宫梓径直跑到二门外。
她跳上马车,紧紧攥着的拳头泄愤似地捶了两下车厢壁。
不一会儿,马车徐徐前行。
陆宫梓大吼一声:“谁让你走的!”
车夫连忙拉住缰绳,大气也不敢出。
足足坐了一刻钟,才看见有人远远地走过来,眼底是掩不住的欢喜,陆宫梓嘟嘟嘴:“这回是真不理你,求我也不原谅你。”
来人越走越近,玄色圆领袍的上头是一张长长的驴脸。
陆宫梓顿时怒火中烧:“怎么还不走!”
车夫一挥马鞭,马车绝尘而去。
王疏雨站在二门上,看得目瞪口呆。
·
鞭卷凉风,抽碎一地狼藉。
安阳郡王忧心忡忡:“殿下,这些茶花是王妃——”
陆宫梓眸光骤冷,抬手一鞭挥过去。
鞭尾堪堪擦着脸皮飞过,安阳郡王两股颤栗,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前几天,陆宫梓把韶华阁砸了个稀巴烂,比起满屋子的奇珍异玩,这些花花草草实在不值一提。
在陆宫梓坚持不懈的努力下,整个花园寸草不生。
宋昭苏远远看着,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少爷,宋世子来了。”
春晓疾步上前,顺手接过长鞭。
安阳郡王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宋贤侄,有你教宫梓读书,我再放心不过,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说完溜之大吉。
宋昭苏心中疑惑更甚。
他素来不喜探究他人隐私,故而仍旧如往常一般去到花厅。
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以及事先拟好的一道策论题。
心中琢磨半晌,宋昭苏提笔答题。
每日一题。
算上今日,连续答了十道。
宋昭苏大致猜出来陆宫梓想干什么。
不过这些题目全部出得很有水平,让他在答完题之后学业精进了不少。
陆宫梓坐在花厅外的凉亭里,托着腮发呆。
其实随便找个秀才代写也可以,可他们不是宋昭苏,不能带来温少辞的消息。
自从上个月闹翻之后,温少辞简直跟死了一样,一点动静也没有。
她不去太守府找他,他也不来郡王府寻她。
陆宫梓隐隐有种感觉。
倘若继续这般,他们将会就此陌路。
正想着,听到脚步声响,陆宫梓抬起头。
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眼前人温润如玉,那人却是阴晴不定。
陆宫梓暗暗摇头。
赵临欢,别忘了你是为谁而来。
眸中浮起一层融融笑意,陆宫梓高兴地去牵他的手:“走,出去逛逛。”
宋昭苏抬起胳膊,避开了:“抱歉啊,待会儿要去一趟太守府。”
陆宫梓仰头看着他,似乎在期待什么。
宋昭苏嘴角含笑:“我先走了。”
陆宫梓呆了呆,木然地点点头。
宋昭苏忽然有点良心不安。
他明白陆宫梓在期待什么,但的确发自内心地觉得他们两人绝交了更好。
温少辞眼下最重要的是专注学业,而不是陪着陆宫梓虚度光阴。
光阴如梭,转眼就是正月十六。
温少辞没回九里香,径直去往凌云台。
凌云台屹立于山顶,早在两天前搭好考棚,棚内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案和蒲团,每张书案上贴有考号,抽中对应考号的学生,凭入学时的腰牌和签名入座。
温少辞过来时,抽号的地方大排长龙。
“少辞,这边,”宋昭苏招手大喊,“过来检查。”
循声望去,温少辞才发现里边还有一条更长的队伍,排在末尾的学生已经站到登山的台阶上。
宋昭苏拉着温少辞一起排到最后。
环顾四周,没发现几张熟悉的面孔。
“流云台也设了考点,宫梓和张祺在那边。”宋昭苏道。
流云台位于半山腰,每半年一次的大考将思文堂和老泉堂的学生混在一起再打散分开。
温少辞瞬间绷紧了身子,微风吹迷人眼,他低头看着脚尖,小小声询问:“她还好吗?”
宋昭苏听岔了,竟然回答道:“我也是,有点紧张。”
温少辞不禁觉得好笑。
日后叱咤沙场的大将军,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几分稚嫩几分可爱。
“就当是热身了。”温少辞挑挑眉。
宋昭苏会心一笑:“考场不许夹带,没记牢的东西赶紧记一记。”
温少辞轻轻哼了声:“都在心里。”
说完,他到底还是没能忍住,低声询问:“宫梓学得怎么样?”
宋昭苏愣了愣,选择实话实说。
“押题?”温少辞笑着摇摇头,“尽会耍小聪明。”
宋昭苏跟着笑:“要是真押中了,此番我必是魁首。”
少年意气,谁也不甘人后。
温少辞抬手捶他:“第一非我莫属。”
不合时宜地,脑中忽然涌现出一个想法来。
只要得了第一,就有资格教赵临欢读书。
说笑过一阵,温少辞将考篮递给负责检查的两位小童,其中一位小童指着一道帘子熟稔开口:“去后面把外袍脱了。”
闻言,温少辞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如果赵临欢被发现是女儿身,如果赵临欢被赶出书院,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她……
·
除了纸张,笔墨砚都可以带进考场。
陆宫梓走到帘子后面,在唯一一张的椅子上坐下。
负责检查的小童二话不说直接宽衣解带,然后开始自导自演。
“把胳膊抬起来,好,没问题,转个圈,好,背后也没问题,穿上衣服出去左转抽号。”
整个流程不到一盏茶功夫。
陆宫梓走上前,从摆在桌子上的竹筒里抽出来一根竹签。
好死不死,竟然是个“一”号。
陆宫梓暗恨自己倒霉。
坐在第一排第一个,她要怎么掏出小抄!
小童接过竹签,一边拿笔在册子上记录,一边面不改色地说:“陆宫梓,三百三十九号,再往前走,右手边对号入座。”
陆宫梓心领神会,提着考篮往里走,右转,映入眼前的是一排考场,每个考场容纳二十名学生。
三百三十九号,便是十七考场,也是最后一个考场。
因为缺少一名学生,陆宫梓心安理得地坐在角落里,她左右看了一圈,暗叹安阳郡王事儿办得不错。
山上传来悠长的钟声,一声接着一声。
负责监考的长孙先生面色肃然:“叫到名字的学生到前面来,陆宫梓!”
陆宫梓惊讶地抬起头。
不应该啊,小抄还没拿出来呢。
·
司空先生重复一遍:“温少辞!”
“学生在。”
温少辞快步走到上首。
他仰头盯着先生,先生也低头盯着他,四目相对半晌,司空先生皱起眉头:“你的学生牌呢?没拿牌不能考试。”
“拿了拿了。”
温少辞跑到座位上,从考篮里边取出木牌再飞快跑回来,双手捧着,认认真真地递上去。
司空先生没有接,目光往上面一瞟,指尖轻轻点了点摊开在桌上的册子:“签名。”
温少辞认得册子上的字迹,是负责抽签登记的小童所写,他找到自己的考号和姓名,在底下亲笔签名。
第二道钟声响起,一下连着一下,仿佛在敲打他的心。
温少辞深吸一口气。
赵临欢是公主,她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
细细回顾一番流程,温少辞发现并非没有漏洞可钻。
比方说,找人替考。
监考老师通过木牌识人,不一定能跟学生的脸对上号,而且赵临欢不蠢,找人替考也会找个模样相仿的。
司空先生敲了敲桌子:“同学,轮到你抽考题。”
温少辞回过神来,动作迅速地从竹筒里抽出一根短签。
短签尽头写着一个“丙”字。
跟在先生后头的两名小童抽出一份试卷,正面朝下放在书案上:“敲钟了再答题。”
趁着这会儿,温少辞稳了稳心神。
目前来说,最坏的结果莫过于赵临欢离开思文堂。
只要还在栖霞书院,就有机会相见。
开考的钟声终于响起,温少辞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专心答题。
过了良久,有脚步声从一旁传来。
温少辞抬头望去,但见顾山长盯着他瞧了瞧,低头在册子上用红笔打了个勾。
“九十六号考生,温少辞,是本人。”
宛若晴天霹雳一般,温少辞心慌意乱,呼吸越来越急促,多日不见的思念犹如蔓草在心底疯狂生长,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上一世,赵临欢临死之前跟他说:“阿辞快走。”
“唰”地一下,温少辞起身朝外冲去。
他要去问赵临欢,问她当时为何要他走?
“温同学!”顾山长淡喝一声,手指着书案上未答完的卷子,“你要提前交卷?”
温少辞恍然明白过来。
他的人生好不容易重新开始,为何要提前交卷!
赵临欢终究是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