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赵琰招了招手,站在殿中的小太监又呈上一物。
崇仁帝已经坐回御座。
檀木盒子打开来,里头摆着厚厚的一沓子纸,最上面的那张印着一枚小小的掌印,红色的朱砂鲜艳似血,望上去触目惊心。
一张、两张、三张……
崇仁帝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他的脑海里全是画中那些眼睛,或者说眼睛的主人。
趁着无人之际,趁着夜色深深,她们匆匆在请愿书上压下自己的手印。
也有那等识得几个字的,好似幼儿握笔,写出来的名字歪歪扭扭,却透露着一股子认真。
清雅的墨香之中散开一阵胭脂味儿,再看名讳,便知是位出身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
崇仁帝握紧这份请愿书,心中笃定它属于那名抓着门槛不松手的画中少女。
少女坐在窗前,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拼凑起来。
是谁撕碎了她的请愿书?
又是谁帮她将希望送了出去?
再往下看,崇仁帝的笃定忽然开始动摇。
有曾经被揉成一团的,有来不及完整写下名讳的,有泪痕斑驳夹杂血痕的……
崇仁帝沉默不语。
单有画儿,感受不到拳拳之心,单有请愿书,体会不到身临其境,两者相加,才是杀不死的心!
“端阳帝姬来信,言辞之中对学生请愿一事赞赏有加,魏帝自来十分喜爱她,朕为家国计也该考虑一二。”
赵琰微微一笑:“父皇圣明。”
·
消息传到金陵时,温少辞正立在九里香的庭院里晨读。
陆宫梓迈着腿儿,扑到了他怀中。
温少辞喉头一紧,抬手搂住她的腰身,香香软软的触感比梦里好上千万倍,胳膊稍稍用力,更贴紧了几分。
陆宫梓没有注意到温少辞的小动作,兴奋地和他分享刚得知的消息。
凡将士孀妻,有子不可再嫁。
圣上重新下了旨意,同时在更改征兵令之外,颁布一条专门针对女子的法令。
夫亡守志,五十不改节者,旌表门闾,诏赐贞节牌坊。
顾山长不许学生继续深究的原因,温少辞彻底明白了。
朝廷已经做出让步,若不见好就收……
杨韵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宫里来人了,听说,听说还带了毒酒!”
温少辞下意识要逃,对上明媚的桃花眼,立时又不走了。
“圣上不负仁名。”陆宫梓坚定地说,“不会因为此事迁怒你我。”
然而,温少辞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赵琰摆明了瞧不上他,再联想罗羡思临走之前得意的眼神,说不定,圣上果真顺水推舟,一杯毒酒送他上西天。
毒酒?
温少辞:“谁与你说酒里有毒?”
杨韵被他问住:“大家都这么说,你们打了皇家脸面,不是罚难道是赏?”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明知酒里有毒也要磕头谢赏。
话本子里都这么写。
温少辞牵住陆宫梓的小手,心底一片清明。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怕什么!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书院大门被围成里三层外三层,宣旨的太监姗姗来迟。
温少辞跪地俯首。
尖细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才德兼备……赐字谨言……赏美酒十坛……
温少辞忍不住大翻白眼。
谁赐毒酒一下子赐十坛,对死人没必要这么大方!
以讹传讹不可信也。
“钦此——”太监念完之后,笑容满面,“陛下盼着温公子日后入朝效力,奴才预祝您前程似锦。”
温少辞向京城方向叩首:“谨言必不辜负陛下圣心。”
陆宫梓也被赐了字。
“谨言慎行,”温少辞有点闹不明白,“怎么你不是慎行?”
陆宫梓拿眼瞪他:“我五行缺水,仙游再合适不过。”
赵仙游。
温少辞在心里默默念了两遍,只觉除了赵临欢无人配得上“仙游”二字。
己时,同样的情形发生在安阳郡王府。
齐渺渺乐不可支:“陛下不愧是陛下,比我爹取得有文采,慎行,齐慎行,哈哈,从今天开始,谁还敢唤我齐喵喵!”
“闭嘴!”安阳郡王跪在一旁提心吊胆,“赶快谢恩。”
“不着急,”黄公公压了压手,“咱家要先问问世子爷,何以勾结栖霞书院公然挑衅皇家?”
安阳郡王伏地大拜:“臣不敢,犬子——”
黄公公打断:“王爷莫慌,咱家只是好奇而已。”
“那群浑身酸气的书呆子?”齐渺渺满脸嫌弃,“小爷我才不跟他们玩!”
黄公公:“哦?”
齐渺渺低了头,两只手握在一处,竟是有些娇羞:“我是为了小月儿。”
小月儿?
黄公公瞬间了然于心:“婚期定在什么时候?”
郡王妃小声插一句:“尚未定亲。”
安阳郡王急了:“那姑娘是女学生,须得等到结了业才好办事。”
齐渺渺不料有意外之喜,赶紧点头不止:“对对对!”
黄公公也笑:“那咱家就先恭喜世子,祝您和未来夫人白头到老,福寿绵长。”
谢完恩,安阳郡王长舒一口气。
“有空来喝喜酒啊!”
齐渺渺对着黄公公的背影嚷了这么一句,安阳郡王吓得差点没晕过去。
郡王妃撇撇嘴:“乔家乌烟瘴气,这门亲事我不答应。”
齐渺渺忿忿不已:“你们喜欢姜六这种,小月儿就拜了刘先生为师,都做到这份上了,还有哪里不满意,乔家是乔家,她是她,我娶的是她,干嘛管那些乱七八糟!”
乔月颜经常来府里作客,安阳郡王见过她两三回,道:“模样比姜家那丫头标致,却是不及王妃。”
郡王妃听不得别人夸她美,当即喜不自胜:“妾身明日请冰人上门提亲。”
·
御赐的酒,自然是好酒。
陆宫梓晚间饮了十几杯,心口如有一团火在烧,辗转难眠,索性掀开被子冲到对面。
没有点灯的房间,月光洒进窗子。
温少辞紧紧抱住枕头:“你,你想做什么?”
陆宫梓虎着一张小脸:“起来!”
温少辞立刻下床站好。
陆宫梓围着温少辞转了两圈,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当真喜欢公主?”
她的手滚烫如铁,触碰到的皮肤刷一下被烧红,温少辞开始冒汗了:“喜欢。”
陆宫梓低低地笑了起来,转瞬又显出几分公主的派头,颐指气使地道:“去,读书去。”
温少辞怀疑自己听错,抬手指了指前院方向:“丑时已经过半,莫要扰人清梦的好。”
“嘤嘤嘤——”
陆宫梓忽然开始哭闹不休。
“你说的话都是假的,你根本就不想娶我……”
温少辞终于确认,赵临欢醉了!
烛火燃起,陆宫梓脸上瞧不见半点泪痕。
她的面色绯红似霞,肌肤吹弹可破,眉眼含情,活色生香。
温少辞微微喘了几口气,一手捧着书卷,一手扶住她的肩头:“我们到床上慢慢读……”
读书声朗朗而起。
温少辞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调整呼吸。
陆宫梓趴在他身上睡得非常香甜。
温香软玉在怀,只能看不能吃,个中滋味自不好受。
温少辞低头,轻轻吻了吻陆宫梓的头发,随后继续埋首读书。
这一夜,注定不能成眠。
第二天,陆宫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挂在温少辞身上,沉默着爬起来,想想又躺回去了,将手戳戳他的脸:“你呀……”
温少辞心跳如鼓,忐忑地等着下半句。
陆宫梓却闭口不言,轻笑两声起身自走了。
房门打开又合上。
温少辞撩开眼皮,心中怅然若失。
昨日下学之前,顾山长通知今日一早举行晨会,并且再三强调全体师生务必到场。
凌云台位于山顶,住在半山腰处的学生,爬上来要会功夫。
温少辞弯了弯嘴角,咽尽最后一口米饭,漱完口擦好手,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入学至今,书院还是第一次召开晨会,陆宫梓忍不住有些好奇:“会是什么事?”
杨韵故意卖关子:“不是什么大事,跟咱们没关系。”
瞧他一脸深知内情的模样,陆宫梓就是不接话,憋死你!
温少辞觉得好笑,补了一句:“早知道晚知道都没差,反正和我们没关系。”
杨韵是谁?出了名的大嘴巴,心里根本藏不住话:“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是这样……”
永丰六年,内有水患祸民,外有楚军来犯,偏生皇帝不听劝阻,大肆兴修土木,国库本就勉强支撑,如此更是雪上加霜。
开战不到两年,永丰帝匆匆割地求饶。
待到崇仁帝上位,收复河山的决心犹如铜汁浇铸而成的洪钟,日夜铮铮作响。
征兵只是一个开始,无人不知将来必起战事。
“……时势造英雄,也要英雄有能耐,为了配合朝廷,书院决定文武分科……我将来要当御史,陆同学温同学也是科举出仕,所以说,跟我们没关系……”
杨韵还在啰里八嗦,温少辞已经不听了。
蜀地失守十三城,前世,在他死之前,尚余六城没有收回。
温少辞转身去寻向长川,正要开口询问,却见对方额头青筋暴起,眼底一片赤红。
他的双手紧握成拳,温少辞似乎听见指节嘎吱作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