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自从上回“失手”跌了赵临欢,宫里再也没有传召温少辞。
好不容易挨到五月十五。
宋昭苏登门拜访。
碧落斋,书房内。
温少辞笑笑:“你也该来了。”
宋昭苏今日不必去卫所,身上穿着山岚色莲花暗纹的家常衣裳,一双杏眼眸色难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问。
温少辞眸光闪动:“第一次见她。”
宋昭苏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透出几分讥讽。
那天,陆宫梓刚到栖霞书院,一身红衣尤其引人注目。
杨韵曾说,陆宫梓是冲着宋昭苏而来,不想错认成温少辞,这才恼羞成怒。
宋昭苏只当她趋炎附势,听了也没往心里去。
薄唇轻启,温润的声音落在安静的书房里,竟是格外高亢。
“为什么不告诉我?”
语气之中,带着点儿迁怒。
是了,比起温少辞故意隐瞒,宋昭苏更恨自己有眼无珠。
陆宫梓脾气坏,又娇横不讲道理,可正是背后有所依仗,她才敢摆出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
这份底气,除了圣上,没有人能够给她。
温少辞反问:“崔姑娘近来如何?”
宋昭苏怔了怔,少顷,原本冷淡的眉眼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小鹿很努力,如今跟着长辈学习管家理事……”
这一开口,大有停不下来之势。
去年七月,宋昭苏挣命般赶到长安。
崔鹿绫一直闭门不出,姜姝几次请她去四皇子府作客,均被崔夫人婉言谢绝。
崔夫人不想女儿被人看笑话,架不住四皇子妃亲自登门拜访。
宋昭苏踏进小院时,恰巧碰上姜姝拂袖而去。
姜姝又惊又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宋昭苏眸色一沉,径直从她身边走过,淡淡的香气飘向鼻尖,宋昭苏眉头微蹙。
那段魂牵梦萦的清雅药香,终究,被胭脂俗粉取代。
崔鹿绫坐在轮椅上,像没事人一样,叽叽喳喳地给他讲新出的话本子。
宋昭苏认真倾听。
除了看看话本,小鹿也没有别的乐趣。
正想说带她出门逛逛,一眼瞥见青葱小手从袖口滑出,掌心一排血红月芽儿。
“别怕,有我在。”
宋昭苏握住她的手,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崔鹿绫抬起泪眼:“世子会一直一直陪着我吗?”
宋昭苏没有回答,而是给了她一个拥抱。
自此,他再也没有离开过长安。
温少辞安慰道:“四皇子与姜同学相敬如宾,你也有了婚约在身,何必旧事重提?”
宋昭苏白他一眼:“不必拉扯旁人,我今日是来与你算账。”
遥想当日,温少辞极力怂恿自己去退亲,而自己竟然傻乎乎地轻信了他的鬼话。
甚至视他为知己好友!
殊不知,知己好友觊觎着自己的未婚妻。
宋昭苏气得吐血。
温少辞摸了摸鼻尖,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几分理直气壮:“这事儿,不能全怪我。”
他自认不厚道,可宋昭苏也不无辜。
若非早就存了退婚的心思,又岂会三言两语被他说动?
宋昭苏冷哼:“是你不义在先。”
如今已然时过境迁,可那份千里寻夫的情意,仍旧令心口酸酸软软。
倘若重来一次,他与公主未必不会修成正果。
温少辞才不惯着宋昭苏,哗的一下抖开折扇:“是你无意在先。”
他没有提起乔月颜。
但对面听懂了话音。
宋昭苏整个人平静如镜,面上泛不起一丝波澜。
“虚凰假凤,有人却是当了真,阿……姜同学对陆同学情意不假,来日,请公主高抬贵手。”
温少辞挑眉,嗬,搞半天不是为了赵临欢。
宋昭苏微微叹口气:“到底是我负了她。”
他不忍心看着姜姝死。
自她嫁来京城,四皇子名下便多了几处日进斗金的产业,如此活跃,圣上很难不注意到她。
安分守己还好,但,当真安分也就不会搞出这些动静。
有朝一日夺嫡失败,圣上顾念亲情,自不会对四皇子狠下杀手,对姜姝,只怕除之而后快。
三皇子妃,罗四娘,正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温少辞颔首:“我尽力而为。”
宋昭苏也点了点头,随后又与他闲聊一个多时辰,便起身告辞。
温少辞掸了掸衣摆,抬脚将人送出去。
走到二门处,宋昭苏止住脚步,嘴唇轻轻动了动,吐露最真实的来意。
“少辞,恭喜你。”
·
很快,宋昭苏回了镇国公府。
宋家共有七房。
除了二房和四房,其余几房皆是外放为官,常年不在府中居住。
二老爷多年前战死沙场,在镇国公的主持下,二夫人过继族子,自此青灯古佛。
四老爷是个散仙,管家的事便落到四夫人头上。
四夫人出身京中名门,娘家姓陶。
陶氏挑着眼角,语气十分不善:“婉清只是庶女,即使进了门,也越不过正妻,你何必容不下她!”
崔鹿绫低眉垂眼:“尚未行过大礼,世子与我算不得夫妻,他房里的事,我不该出言置喙。”
陶氏得意一笑:“只要阿昭同意,你便没有意见?”
若说没有,纳妾之事等于得了她的首肯。
若说有,善妒可是七出之条。
崔鹿绫左右为难,换作从前,绝对不会有丝毫商量的余地,便是被人戳脊梁骨又有何惧,只如今……
一个瘫子,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简直就是笑话!
陶氏见她小脸发白,神色愈发得意:“生儿育女乃女子天职,你生不了,难道还不许别人生?我看你啊,存心想断了我们宋家的香火!”
“宋家子弟数以百计,香火传承易如拾芥。”
宋昭苏踱步上前,身姿英挺,如寒冬修竹,风华绝代,似月下白杨。
崔鹿绫仰头望向他,目光再也挪不开。
陶婉清站在陶氏身后,面皮瞬间涨红,失神般低了头。
宋昭苏继续道:“莫非三弟和七弟并非宋家子孙?”
陶氏育有两子,分别行三和行七。
说他们并非宋家子孙,如同质疑其母贞洁。
陶氏目中冒火,却是发作不得。
“阿昭,大房如今只剩下你一个,纳妾也是为了子嗣着想,可是这位崔姑娘,还没进门呢,就大模大样地刁难婉清,要知道,婆母她老人家已经同意,等你成亲之后,将以贵妾之礼迎婉清进门。”
崔鹿绫急慌慌地解释:“世子,我不知道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手掌搭在她的肩上,宋昭苏安抚地看她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别怕,有我在。
熟悉的白芷香悠悠而来,崔鹿绫安心了。
“你是陶婉清?”
宋昭苏看向陶氏身后的绿衣少女。
陶氏欣喜地把人推上前。
“见过表哥。”陶婉清屈膝行礼,弱柳扶风的模样,瞧着就叫人心疼。
宋昭苏笑容盈盈:“宋家不欢迎你。”
陶婉清脸色煞白,只一刹那,眼睛里含满了眼泪,真真儿我见犹怜:“这是长辈的决定,世子何苦拿我煞性子?”
宋昭苏不为所动:“我早已禀明父亲,若果真没有子女缘,将来大可从族中过继,至于祖母,她与我隔了一辈,管不着孙辈房中事。”
陶婉清举着帕子抹眼泪。
宋昭苏迟早要回福建,待到那时,说不定会以尽孝之名留她在京城守活寡。
而宋老太太不曾养过宋昭苏一日,祖孙情分非常淡薄,这点子指望不值得她赔上一生。
想明白这些,陶婉清擦干净眼泪,脚底抹油立马开溜。
便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陶氏看得一愣一愣,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要找老太太告状。
宋昭苏瞟了她一眼,轻飘飘地说:“四婶有空操心我,不如去管管四叔,黛粉胡同那边,可是夜夜笙歌。”
黛粉胡同,有名的外室聚集之地。
陶氏慌了,赶紧回四房跟丈夫算账。
宋昭苏往右后方挪了两步,握住轮椅推手,仿佛很习惯这种事情一般,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进了堂屋。
崔鹿绫仰起小脸,微微恼道:“我正带着人量房子,那位陶姑娘突然冒出来,说是要帮忙,我不答应,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真是莫名其妙!”
女子十五及笄,待明年行过及笄礼,崔鹿绫便要嫁入宋家,嫁妆崔夫人早就给她准备好,唯有家具需要现打。
思及长房空置多年,崔鹿绫决定亲自过来,一则丈量屋子,二则宋夫人不日回京,她顺手把院落给收拾了,提前在婆母那儿留个好印象。
宋昭苏微笑着坐下,晶亮的杏眸里,全是崔鹿绫的身影:“受了委屈就该说出来,你这样,很好。”
崔鹿绫连连摆手:“我不委屈,虽是纳妾,可依着陶姑娘的性子,进了门,可有得闹,日后,我定为世子挑个更好的。”
宋昭苏轻笑一声:“小鹿不必如此贤良。”
崔鹿绫垂下眼帘,两只小手躲在袖子里互掐,嘴角倒露出两三分笑意来:“世子许我容身之处,我自当知恩图报。”
姜姝说的没错。
宋昭苏的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替她赎罪。
愧疚,只能绑住夫君一时,绑不了一生。
宋昭苏半蹲下身子,动作温柔地将她掌心掰开,修长的指节插入指间,十指紧紧扣在一处。
“我娶你,不单是为她,更是出自本心。”
在郡王府养伤的那段时间,小姑娘一日过来三趟,日日不曾间断。
她的心意,他早就明了。
纵使没有二弟的临终托付,宋昭苏依然会求来圣旨,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崔鹿绫乱了心神,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直视宋昭苏的目光。
淡淡的白芷香自他腰间而来。
崔鹿绫盯着自己亲手绣制的荷包。
若非心中抗拒,她也不会绣上平安小鹿,迫不及待地对外宣示主权。
女诫女训女则,教会了她贤良淑德,却不能叫她心甘情愿地与人共侍一夫。
既然宋昭苏自个儿情愿,她又何必把人推开!
崔鹿绫迎上他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