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匆匆赶到仙游山，何予听已经是精疲力尽。
秋寻真跪在巍峨的山门前，身姿挺拔依旧，看到何予听的身影，他伸出匀称修长的食指放在唇前，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何予听莫名地懂了。
曾经嘲讽过她的申师妹正站在秋寻真旁边，看着她嗤笑了一声。
知道她失忆，尊上十分体贴般地给她派来了弟子，指引着她前往主峰的大殿。
不同于她师尊看起来二十多岁模样，当今尊上修炼得晚，驻颜便也晚了些，面容更像是四十岁的中年大叔。
与她高中时的教导主任般，眉目间带着严厉。
高中那三年的生活格外痛苦，给她留下了惨痛回忆，以至于她每次看到尊上都忍不住两股战战起来。
尊上站在高处主位一侧，停下手里的动作，抬眼瞟了一眼她，眉头皱起来：“既然秋寻真替你领了责罚，你只把寻位盘放下便可。”
将寻位盘放在侧方桌上，虽然十分害怕，但她还是忍不住问起：“我师尊……”
尊上暗不可闻地冷哼一声：“死了。”
“魂灯灭了。若不是要用寻位盘寻他的踪迹，也不会发现秋寻真给你偷了一个。”
何予听哑然，一瞬间头脑发空，不知道说些什么。
尊上不耐烦地扔给她一包东西，落在何予听旁边时却落地无声。
“你师父曾跟我说过，若他某日死了，便让你做仙尊。”
“拿着这仙尊印，回你的自在峰吧。”
何予听浑浑噩噩地走回去，在纪妙卿的嚎啕大哭里打开了师尊最后一次寄来的东西。
她刚才万般恳求尊上能再用一次寻位盘，尊上被烦得受不了，倒是照做了。
她寻那位天道之子时，哪怕是被烧成灰烬都能被金丝指引过去。
可是在寻师尊时，那条金丝却在空中无助地绕了几圈，又缩回寻位盘。
当真是，魂飞魄散了。
纪妙卿眼疾手快，先打开了信，泪水啪嗒啪嗒打湿了信上的隽秀字迹：
【妙卿吾徒：
吃好玩好睡好。
师父：时鸣】
何予听也呆呆地打开自己的那封信：
【听听吾徒：
今年怕是无法归山，同信随寄两幅灵药，取自天山灵泉，需以小火慢煨，温热饮用，可呵护灵脉重铸灵髓。谨记，切勿烫口。新春伊始，愿吾徒福启新岁，万事顺遂。
师父：时鸣】
每个人的血液混合着，黏稠液体顺着阶梯流下，粘住他的鞋子，将他固定在原地，死死不能挪脚。
门内烈焰染红了半边天，未死的人剧烈地拍着锁死的门框，凄厉叫嚣着救命的话。
熟悉的、不复以往温柔的声音在门内尖利响起：“祁惟清！快逃！！！”
再回头。
老头牵着他的手，另一只干枯的手颤颤巍巍拭泪道：“孩子，我帮了你这么多次了，你还能不相信我吗？你我都没有亲人漂泊了这么久，早倦了，我们以后就躲到深山老林里，再也不问这人间事。”
再回头。
老头在远处发出求饶的凄惨声音。
他的双眼被老头刺伤了，血液汩汩涌出眼眶。
不只是眼睛，身上每一处都有着相同的湿意，他却痛得再没有痛觉，只依稀感觉身边蹲下一人。
下一秒又重复着已经数不清几十次的、裂骨般的疼痛，他无声的嘶吼着、挣扎着、扭曲着。
然后，好像有什么东西总算被从身体里挖了出来。
过了片刻，身侧那人踢了踢他。
“死了吧？”
远处有声音传过来，身侧那人轻嗯一声。
“将那灵髓，交给仙游山何予听。”
梦魇结束，少年猛得坐起来，抚着胸口看向虚无。
他掐紧手心，再次念起那个无数次梦魇惊醒后念起的名字。
何予听。
奔波走了半个多月，紧赶慢赶着，总算在年前一天到了仙游山。
祁惟清早已将碎银用尽，鞋子在奔走中途破了洞，冷风不停灌进去，双脚便僵劲起来，差点耽误了行程。
眼下衣衫又破旧起来，他却没有可以用来替换的，寒冬腊月河流亦冻成厚厚一层，无法清洗，便只能将就穿着。
仙游山山下小镇里，住着来自五湖四海想要拜师求仙问道的人。
往日普通弟子招人尚且人数众多，这次可是各峰仙尊收亲传徒弟，整个镇子人满为患。
能在破桥下挤得一席之地的人，回去估计都要狠狠吹嘘自己的事迹。
祁惟清这种单枪匹马又瘦瘦小小的，只能住在镇外的竹林里，蜷缩着取暖。
来拜师的无不是权贵人家，富商豪户。每每看到祁惟清浑身脏污地来买最便宜的馒头吃，纷纷捂住口鼻暗中嘲笑。
祁惟清却不在意，前世逃亡多年，今世亦在逃亡，早就能对这些眼神风轻云淡了。
“只吃馒头哪够啊？”
祁惟清抬头，看到一袭淡紫衣裙戴着绒绒毛领的少女看向自己，俏皮眨眼道：“送你几个包子。”
说罢将包子放到桌子上，蹦跳着去找小姐妹聊天。
他戒备着将包子放在一旁，继续啃着馒头。
少女让他无端想起镇子上的年轻女子。
他当时本不愿相信她，但他当时实在是太饿了。这具身体在他来之前不知饿了多久，他每次好不容易找了点吃的，总会被别的乞丐抢走，每天皆是如此。
若不是那日大雪，别的乞丐不想出来挨冻，他也不会有机会偷到一个苹果自己吃。
看着那女子饭菜依稀有夹过的痕迹，嘴角还残余一颗饭粒，他才放心地狼吞虎咽。
如今这一路走来，他也有做些短工挣些铜板，便不会再吃陌生人的吃食。
第二日，除夕夜。
少女换了一袭淡粉衣裙，来到镇外竹林里给他送来了几个饺子，她鼓鼓囊囊地塞到嘴里一个，嘟囔道：“看你戒心重的。”
“要不是看你可怜，我才不给你送呢。”
“你不怕吗？”祁惟清第一次开口，嘶哑着问。
少女很是惊奇：“你原来会说话啊！”
“怕什么？我从小就很厉害的，一拳能打十个！”
“明日就要拜师大典了，你打算拜谁呀？”
“我打算拜泽川仙尊的，听闻他很帅啊，我实力那么强，拜个实力不强的仙尊也没什么！”
少女唠唠叨叨，祁惟清坐在一旁，有时沉默有时附和着。
临走的时候，少女鬓边蝶贝金丝流苏轻晃，明媚笑着问他叫什么。
他被晃了眼，眉头微皱：“我姓祁，没有名字。”
“哦哦小祁呀，我叫宋棠。”
若是能如此社牛就好了。
何予听坐在殿下台阶上，双手托腮，看着远处指指点点弟子装修院子，时不时怒吼一声的纪妙卿，轻轻叹道。
随风又开启隐身模式，她已经好久没叫他了。
因为她发现随风好像更喜欢隐于暗影，并不喜欢抛头露面。
嗯，是同道中人老社恐了。
当仙尊的这十几天，好像与之前并无不同。
她师尊只收了两名弟子，连个普通弟子都没有，一整个山都是她和纪妙卿的。
但其他山已经人满为患怨声载道。
所以尊上这次就给她下达了扩招任务，必须招够多少人建够多少间宿舍。
然后派来了好多弟子，敲敲打打要在峰上多盖几个院子。
纪妙卿倒是格外高兴，总算要有新的小伙伴来陪她玩耍了。
何予听倒是格外忧愁，她只是个大学生啊，该怎么当老师呢，早知道去考个教师资格证了。她数学不太好，语文也不太好，英语就那样，计算机也就那样。
计算机或许还可以帮随风机器人调一下那随时出bug的程序。
但是修仙界根本用不到语文数学英语啊！
下一秒纪妙卿蹦到她身边，架起她的胳膊，兴奋道：“快快快，收徒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
坐到属于仙尊的专属位置上，看着底下茫茫无际的脑袋，何予听又开始犯晕，她果然也不适合干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
特别是尊上演讲结束一脸冷漠地看向她，让她也讲点什么的时候。
她又开始头脑滚烫结结巴巴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看着何予听坐在位置上沉默不语也不回应他，尊上生气了，直接宣布拜师大典正式开始。
何予听内心感激涕零：谢谢你尊上你真是个大好人。
想要拜何予听为师，当仙尊首徒的人倒也不少。
仙游山并没有将何予听灵力尽失的事情宣扬出去，以至于她还是仙门大师姐，年轻一辈第一个成为仙尊的风云人物。
不少人都慕名而来，期望能成为她的徒弟，将来有一番大作为。
她要做的，首先就是要把这群卷王筛选出去。
毕竟她现在连最简单的御剑都不会，怎么教得了人家，还是收几个躺平的充个数算了。
于是她开口道：“我不会亲手授课。能接受自己看ppt……看藏书的留下。”
她内心狠狠地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呜呜呜怎么口误了这也太尴尬了吧！
片刻后，站在她界内的人群哗啦啦地走了一半儿，混迹到别的仙尊的拜师队伍中。
何予听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道：“能接受996……每天除了睡觉别的时间都随叫随到的留下。”
哗啦啦人群又走了一半。
“能接受每天给师尊端茶倒水的留下。”
“能接受每天陪纪妙卿师姐聊天五个时辰的留下。”
“……”
胡编乱造一大堆，看着底下仅剩的三个人，何予听格外神清气爽。
却见其中一个少年却不似另外两人低头，只抬头痴痴地看着她。
嗯？这破旧的衣衫，杂乱如鸟窝的头发，怎么格外熟悉？
何予听暗中挠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说一下你们的拜师宣言。”
另外两个人慷慨激昂地说着壮大仙门开阔修真界打通仙途让每个人都成仙我命由我不由天之类的。
何予听内心暗自摇头，撑腮看向最后一个人：“你呢？”
少年抬起头，瞳孔漆黑，好似满脸期冀地看着她，扬起讨好的笑容。
“我没地方去了，仙尊能收留我吗？”
另外两人发出轻声嗤笑，仿佛嘲讽他这么简单的理由就能痴心妄想。
好，很可怜，很摆烂。
就他了。
何予听内心疯狂点头，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回应道：“好。”
那两名被淘汰者被志愿者师弟带出结界时，仍然是一脸呆愣，不可置信于自己竟被这么拙劣的借口打败，不可置信于仙尊收徒竟如此荒唐，纷纷在内心怒斥，有天理吗！有王法吗！仙游山！！危矣！！！
看着眼前熟悉的在镇上见过的女子，祁惟清内心却只觉万般讽刺，她当时竟还道貌岸然地教育自己不要做坏事。
但她呢，派人灭他全族，千里追杀他，挖他灵髓，桩桩件件，哪件不比他做得严重！
没想到她竟然就是他的仇人，早知当日在结界内便给她趁虚一击，也省得自己千里迢迢赶来，想了万般方法也要混入仙游山。
不过，他倒也不想让她死得如此轻易。
“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求师尊赐名。”他微微低头，掩藏住眼里的恶意。
何予听脑袋一懵，完了，涉及到知识盲区了。
该怎么起名呢？
脑中想要闪过高深诗词，却只出现了鹅鹅鹅曲项向天歌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之类的。
何予听正抓耳挠腮，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师尊信中所写的万事顺遂。
万事顺遂万事顺遂，总不能叫万遂吧？
于是她又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祁惟清心脏抽搐，压制住无边恨意道：“祁。”
说罢抬头死死盯住女子，不想错过她的每一丝表情。
却见女子神色淡淡，根本没有一丝慌乱。
他低下头，讥讽地笑着，却不能发出声音。
灭人满门，却连个姓氏都懒得记住。
何予听，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记住，是谁杀了你。
女子清冷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福启新岁，万事顺遂。你便叫祁遂吧。”
“愿你以后，万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