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心蛊
陆承远闻言,鬼面具下的嘴角微勾,心下暗自笑道:本人又算什么关系?
只是对苏澄跃作答的时候,他仅是摇摇头。
苏澄跃深思片刻,又道:“那黑虫子你认识吗?”
她看见陆承远点头,径直伸出手来。
不必多言,陆承远自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在苏澄跃的手上写下“玄蛊”二字。
“玄蛊?”苏澄跃轻喃一声,面上忽然有些兴奋,抬眼看向陆承远,亮晶晶的眸子像是碎着星光,她道:“那就是玄蛊啊?”
显然她是知道玄蛊的。
毕竟是南疆第一蛊,苏澄跃自然听说过。
她又有些困惑道:“不是说玄蛊只有南疆祭司知道怎么炼吗?今日袭击我的人是南疆的祭司?”
陆承远垂眸,在苏澄跃一直摊开的掌心上写下“清理门户”四个字。
苏澄跃抬头看他,道:“你是南疆祭司的手下?”
他轻笑一声,微微颔首。
“明白了。”苏澄跃也点了点头。
陆承远发现,逗弄苏澄跃似乎总能给自己带来些愉悦感。
就在这时,他听见苏澄跃喃喃道:“那陆承远这是得罪了谁啊,怎么这么多人想弄死他?”
正站在她面前的陆承远本人却笑着想:这玄蛊的主人似乎是冲着你来的。
然而在这个念头浮现的时候,陆承远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发现面前之人便是“顾嫣”时,心绪便轻快了许多。
自己似乎已然在不知何时,确信苏澄跃并非不告而别,只是出来调查玄蛊之事。
并且他在为这件事感到愉悦。
陆承远的神色淡下来几分。
情绪为一人所牵绊实在可笑。
不过他带着鬼面具,苏澄跃也看不出来他的情绪变化。
她还在询问:“那个白骨和你有关系吗?”
陆承远还是摇头。
这是实话,他确实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也能猜到,这恐怕就是一个普通棋子。
但他这回只是轻微偏了一下脑袋表示否认。
苏澄跃没察觉到他这点细微的变化,她正在梳理着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陆家明面上是两方势力,但实际上还潜藏着一个玩虫子的人——现在已经变成白骨了。
玄蛊是一种极为强悍的毒蛊,但他并没有掺和这两方势力的打斗,只守在暗处,对“顾嫣”下手。
苏澄跃可以肯定除了苏澄玉和顾嫣,没有人知道自己改扮成了顾嫣。
再说了,苏澄跃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哪里得罪过南疆人。
顾嫣本人更不可能有江湖恩怨了。
所以源头还是在陆承远身上。
也不知道陆承远在岭南这些年,除了染上久治不愈的咳疾,还搞了什么事情,居然能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苏澄跃还想着等回陆家后向陆承远稍稍打听一下,她对这件事实在好奇的抓心挠肺。
再回归这件事,那具白骨与眼前人无关,也就是说他要“清理门户”的那个南疆人还藏在暗处。
想来也是,这些玄蛊进攻有序的模样,也不像无人操控。
苏澄跃再细想了一遍,觉得整件事情合情合理,看来当真是自己错怪别人了。
她确认后,将手收了回来,向面前之人抱拳行礼,道:“抱歉,我冲动行事了,还请这位朋友原谅我草率行事。”
苏澄跃想了想,又打开自己的木箱,从中取出一瓶药,递给对方,道:“此药名为六和丸,对内伤效果显著,一日一粒,不出十日,内伤痊愈。”
陆承远望着苏澄跃递来的药瓶,并未接过,只垂眸不语。
苏澄跃抿了抿唇,又道:“不知这位朋友的哑疾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受损的?”
她轻咳一声,又道:“我学过些医术,也许能帮你看一下。”
苏澄跃对自己的医术还是很有信心的,她从小跟着鬼医陈无救学习,虽然陈老头笑她学得杂而不精,但他也是盖戳了苏澄跃的医术应对这世上许多疑难杂症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加上苏家有一门家传绝学……
当然,苏澄跃觉得自己是不会为了这件事动用那个的。
虽然自己误会了面前这人,但他早先还放虫子咬自己,这个账自己还没跟他算呢。
硬要说的话也算扯平了。
反正她会在能力范围内尽量补偿对方。
然而陆承远根本不信任苏澄跃。
他担心苏澄跃的药与自己身上的蛊毒相冲,不打算接她递给自己的药。
更不要说他本就不是哑巴,更不可能叫苏澄跃为自己把脉。
苏澄跃的赔礼道歉皆被挡了回去。
她绞尽脑汁,以为对方是不信自己的医术,便搬出陈老头的名号道:“我的医术是鬼医陈无救亲自传授的,你且信我。”
陆承远轻笑一声,暗道:这蛊毒也是陈无救盖棺定论的难解,否则自己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中原王都寻药。
他对着苏澄跃仍是摇头。
苏澄跃见他油盐不进,干脆将陈老头拉出来,道:“那我引你去见鬼医,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一定会接诊的。”
陈无救不管是名字、名号都透露着他不走寻常路的特点,尽管医术超群,但轻易不救治病人。
苏澄跃想着她和陈老头关系不错,他总是要给自己几分面子的,实在不行她再给陈老头打几年下手“还债”。
说这话的时候,苏澄跃莫名想到《西游释厄传》中,菩提老祖对孙悟空说的那句“凭你怎么惹祸行凶,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弟”,生出些许心虚来。
陆承远不想苏澄跃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更何况鬼医确实难见一面,不管日后是什么情形,得到这样一个承诺也于他无损。
思及此,陆承远便微微颔首,应下这件事。
苏澄跃终于把自己的“赔礼”送出去,虽然押上了陈老头。
月光照不到的荫蔽处,干枯的手指上停着一只黑色的虫子。
“难怪……”沙哑的声音喃喃着,“阎王笑,呵呵。”
他抬眼望向山间明月,自言自语道:“原是想为你斩断永安侯的助力,不曾想竟钓出一条大鱼。”
她透过残垣断壁看向今晚的夜色,估算着时候,对陆承远道:“不知朋友落脚何处?不如我送你回去?”
毕竟刚把人打伤,人家不要自己的救助,万一回去路上出了意外怎么办?
陆承远自然不能和苏澄跃同行。
他正要拒绝时,忽然动作一顿。
面前的苏澄跃显然也察觉到什么,整个人紧绷起来。
悉悉索索的声音越发明显。
苏澄跃拳头微紧,快步径直推开房门,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到,半天说不上话来。
各式各样的蛇鼠虫蚁铺天盖地而来,将这座窄小的木屋团团围住。
似乎是碍于屋外的药粉,它们暂时不得寸进。
“这是……”苏澄跃轻喃出声。
那些在月色下光影纠缠、越发扭曲的生物,像是汇聚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带着无以伦比的压迫感,轻而易举唤出令人震颤的恐惧。
即便是苏澄跃这样从不惧怕虫豸的人,面对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承远目光自门外收回,他抬手,在落灰的窗框上写下两个字。
凄冷的月光落在这飘散着灰尘的两个字上,浮出几分森森寒意。
“虫潮”
苏澄跃长出一口气,压下因震撼而产生的紧张感。
她看向陆承远,沉声道:“当务之急,怎么跑?”
陆承远摇了摇头,继续写:“硬闯”。
苏澄跃:?
“你、不是……”她盯着那张奇诡的面具,千言万语堵在嗓子眼出不来。
你们不都是玩虫子的吗?怎么就要硬闯了?真的不能展示一招蛊术比拼什么的反制回去吗?
就在苏澄跃打算再跟对方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法子时,外边的虫群忽然躁动起来。
苏澄跃目光一凌,抄起桌上的碎木筷向门外甩去。
一只拳头大小的蝎子被钉死在木阶上。
这只“出头鸟”的死并没有让外边这些毒虫产生退意。
苏澄跃顾不上同陆承远继续闲聊“讨价还价”。
她当即从腰带间抽出一条细丝。
陆承远甚至没能看清苏澄跃的动作,就瞧见她将手中的细丝甩了出去。
柔软的细丝在苏澄跃手中像是穿了筋骨,如同一根坚硬的钢丝。
细丝所过之处,那些扑上来的蛇鼠虫蚁皆断作两截。
在月光下,细丝末端一颗银色的小球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单靠内力,再为雄厚也难以将细软的丝线化为利器,而在细丝前缀一个重物,则可以更好控制它的甩动方向。
所以苏澄跃的力是集中在银球上的,两相拉扯才令韧性极佳的细丝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
在苏澄跃将银球收回来的时候,陆承远从这一闪而过中瞥见这枚银球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只是苏澄跃握住这颗银球时,注意到自己手中沾了些黑色的粉末。
她摩挲了一下手中细腻的黑灰,想起在陆家时碾死的那只虫子,显然它们是同一样东西。
看来这些普通的虫豸中,还潜藏着玄蛊的踪迹。
苏澄跃除了知道玄蛊的鼎鼎大名外,对它一窍不通。
但能有这样的名声,必然也有其独到之处。
虽然目前苏澄跃一点儿没看出来,这玩意除了速度快些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这应该还是同一个人搞出来的。”苏澄跃将手中的线重新收好,又再度甩出。
被击杀的虫豸尸体落在药粉上,反为后来者搭起一座桥梁。
不过苏澄跃手中银球所过之处,无不披靡。
这样看来,强闯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乱糟糟的蛇鼠虫蚁倒下,那些更为敏捷的玄蛊便显露出来。
一波接一波的虫豸往屋内涌入,源源不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苏澄跃旋身瞥了一眼这间杂乱、狭小的屋子,对陆承远道:“我开一条路,你先走。”
随后她手中的银球一颤,向着门外狠狠飞去。
陆承远正抬手打算同她再“说”些什么,见她已然冲了出去,顾不得多做停留,立刻跟上。
出到屋外,苏澄跃更为真切感受到铺天盖地的虫潮带来的巨大压力。
在夜色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虫群像是不断翻涌的黑色泥沼。
苏澄跃的神色越发紧张,她握紧手中的银球,凝视着无边的虫海。
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密密麻麻的虫豸上,自然不曾注意到身后的南疆人正摩挲着长笛,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苏澄跃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即便面前的虫群无穷无尽,她也要尝试突围一番。
银球带着几不可见的细丝横扫而过。
短暂清出的一片空地,很快便被周围的虫豸推搡着填满。
苏澄跃皱眉,道:“你自己找准时机、注意保全自身。”
言罢,便将内力注入其中,银球脱手而出霎那,横扫千军般清空一片。
不消多说,陆承远便趁此机会同苏澄跃擦身而过。
他身法不错,又熟悉这些生物的习性,转瞬间便落在附近的树干上,俯视着脚下向他涌来的扭曲阴影。
银光一闪,陆承远周身再度被清出一块空白。
他与紧随其后的苏澄跃对视一眼,眸光中含着几分未尽之意。
而后纵身跃到下一处。
苏澄跃尽心尽力为其开路,不多时自己便陷入虫堆中。
她心有亏欠,想着先将人送出去。
苏澄跃觉得这虫潮虽然看起来令人发怵,但对自己似乎影响不大。
她自觉有所倚仗,还是先将伤员送出去更好——这伤还是自己打出来的。
也不知是陆承远动作轻快、苏澄跃的动静吸引了更多虫豸的注意,还是这一波虫潮又是冲苏澄跃来的。
大多数蛇鼠虫蚁还是聚集在苏澄跃周围。
只因她出手密集,叫它们不得接近。
如此几番后,陆承远终于遥望到虫海的尽头。
他正欲提步先行,却鬼使神差般停顿下来。
优柔寡断不是他的性格,苏澄跃显然游刃有余,他趁此机会尽快脱身才是。
他下定决心打算快步抽身,余光一扫隐藏在面具下的表情骤然冷肃。
——这些虫豸的包围圈在缩小,它们在围困苏澄跃。
陆承远眉间蹙起,当即叩开一直藏于袖中的药瓶,背身服药。
然而此时的苏澄跃压根就没注意陆承远那边的情况。
她方才在甩出一击时,流转的内力忽然一滞,导致她后继无力,未能将银球干脆利落的收回。
尽管昨天晚上苏澄跃用了大半内力,但今日绝不至于枯竭地步。
可她的内力确确实实如同枯水之流,断断续续。
苏澄跃眉间蹙起,她沉住气,不再动用内力,而是改用腕劲击退虫群。
她晚间遇袭后溜了出来,身上除却藏匿于腰带中的细丝,只有一个带出来的小木箱子。
倘论单打独斗,苏澄跃自然毫不畏怯,但这些虫豸毫无章程,只一味扑上来,此地又背靠绵延山脉,蜂虿蛊蝥滔滔不绝、倾泻而出。
如今又不知何时中了暗招,有些提不动内力。
仅仅依靠腕力,银球掷不了多远,也没有足够的力量切割这些东西。
很快四周的虫豸便围了上来。
苏澄跃心知自己能调动起来的内力没有多少,她察觉到这些虫豸们在向自己聚集、前赴后继堆叠上来,她暗自蓄力,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强行突围、火速撤离。
只是真气方提起,苏澄跃胸口猛然生出钝疼,剧烈的痛感甚至让她眼前一黑,看不清面前的情景。
即便是肺腑震痛下,苏澄跃脑海中最为清晰的念头依旧是:糟了,那些虫子!
“呜——”
清脆飘遥的笛声响起。
苏澄跃耳边悉悉索索的动静停顿下来。
她仰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眼前一片迷蒙的月光中,她模模糊糊看见一个背影。
下一秒,抑制不住上涌的鲜血自苏澄跃嘴角滑落。
她一手掩唇,一手撑住地面,单膝跪倒在地。
陆承远望见这一幕,立刻收回玄隐,将面具重新戴好,脚下轻点落到苏澄跃身旁搀扶着她。
脚边方才被玄隐震慑住的虫豸又开始晃动着触须、虫足,陆承远皱眉,伸手环住苏澄跃的窄腰,欲带她尽快离开。
密林深处,那一直观望着的眼睛流露出几分玩味。
“嗯?”那将自己浑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怪人,发出一声有些疑惑的语气。
他细长的双眼盯着与苏澄跃站在一处的陆承远,轻声笑道:“有意思。”
“哔——”
嘹亮的哨声响起。
陆承远目光一凌,揽住苏澄跃急速后退。
他们原先站立的地方霎那间无数玄蛊喷涌而出。
下一秒,一个黑色身影向他袭来。
陆承远怀中携着苏澄跃,一招不慎被他拍中一掌。
这一掌却更多是推力。
陆承远尚有几分疑惑,紧接着便脚下踏空,跌落悬崖。
迷心蛊!
眼前的场景瞬间消弭,露出了掩藏在宽敞大道下的无尽深渊。
原来他们出木屋后,竟是一路向山上走去。
自己居然未曾察觉。
陆承远来不及思考自己是何时中的蛊术,当即调整身形,试图找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
只是他带着苏澄跃,根本无法使上力。
唯有松手……
陆承远目光微沉,呼呼风声自耳边刮过,陆承远很清楚时机转瞬即逝,再这样下去二人皆要粉身碎骨。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苏澄跃微动,陆承远低头,只见气若游丝的苏澄跃摸索出自己那枚银球,指尖拨弄一番,这枚银球便成了钉子的模样。
她捏着手中的银钉,狠狠喘息一声,似在蓄力,而后苏澄跃微微侧耳,眨眼间手中银钉飞出,死死钉牢在崖壁上。
下坠的趋势被拉停,极细的丝线深深勒进苏澄跃的手掌中。
“呃啊!”
怀中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陆承远当即伸手从苏澄跃那里拽过这根细丝,踩在一块岩石上借力试图跃到旁边一处巨石。
然而银钉终究还是不堪重负,脱离下来。
陆承远伸手护住苏澄跃头颅,猛地砸落在巨石上,又翻滚几圈。
他长出了口气,像是卸下一份难以抉择的负担。
“咔哒……”
细微的声音响起。
陆承远意识到什么,立马要伸手去扶。
然而他双臂环着苏澄跃,此时皆被她压在身下。
“哒——”
面具在几番摔打中终于掉落一旁。
他下意识偏头,余光却同苏澄跃映着月色的双眸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