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觅
那厢昏迷不醒,这厢寻寻觅觅。
可这绵绵千里山脉,哪里是人力可以寻尽的?
苏澄跃顺着仡楼珈掉崖的地方下去,却见底下是一片河流。
这样的高度径直掉下来,便是柔软的水也成了坚硬的钢,真砸上去难有生还的可能。
但苏澄跃不肯相信,她刻意忽略这一点常识,又潜入水中顺着水流寻了许久。
直到她寒气入体,手脚僵硬,才颤抖着蜷缩在一处不具名的岸边角落里,沉静的眸子盯着水波荡漾的河面,单薄的衣物被浸湿,还沾染着河底的泥沙碎屑。
我该走了。
苏澄跃脑海中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人同样有着一套趋利避害的本能,在这片土地上骤然发生的事情,短暂的超出了苏澄跃的承载极限,她二十余年的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决绝的诀别。
她分明在作为一个看客的时候,就见识过许许多多江湖上的生离死别,可大抵是因为她从未将自己带入进去过、感同身受过,是以哪怕天大的事情,也不过在她心中留下几分感慨。
可仡楼珈不一样……
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也来不及让她平静地说一句“有缘再会”。
想想他们第一次相遇,对方就放蛊虫咬了自己,她在包扎伤口的时候还小声骂人来着……既然没有善始,又哪里来得善终?
这样想着,苏澄跃的双眼又开始泛起酸涩的泪意。
苏澄跃从来不知道,自己眼睛里的猫尿竟然这么多,动不动就要往下淌。
她用手背压着眼角,将尚未滴落的无用眼泪先行抹去,而后重新起身望向阴暗下来的天空,轻功一动,很快便不见踪影。
雨骤然落下,迅速将聒噪的蝉鸣声盖过。
蘼站在檐下,凝视着外边的疾风骤雨,一贯平静的面孔上神色不辨。
蘅还是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里边的祭司昏迷着,她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像是要把平时憋着的话全都趁此机会一箩筐倒出来。
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祭司的生命安全——也不是多相信屋里那些人妙手回春,只因为她就是南疆祭司的护卫,至于祭司是哪位与她干系不大,她只忠于南疆祭司。
这一位死了还有下一位,他若是没本事坐稳这个位置,也与他们无关。
自然、自然,祭司还在的时候,他们还是要尽心竭力的,不过他们就是上下级关系,没多少情分。
苏澄跃捋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甩了屋里人一身的水渍。
那人“啧”了一声,将手中的笔丢下,看向不请自来的苏澄跃,本来要发火的声音硬生生止在了喉咙口。
——无它,实在是因为此时的苏澄跃看起来太不对劲了。
她从来没见过苏澄跃这副神情恍惚的模样。
“玄机,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苏澄跃抬眼,发丝上凝出的水滴顺着她的眼角落下,恍惚间像是一滴泪。
玄机自认识她起,便从未见过苏澄跃落泪,她总是嬉皮笑脸的,便是受了要命的伤,也能淡然处之。
实话实说,站在她面前的苏澄跃也并没有哭,甚至眼眶都没怎么红。
但是玄机十分敏锐,从苏澄跃细微的神情中体会到一股悲伤。
她做这门生意,很明白有些话不该多问,便只道:“什么人?可有籍贯、姓名、长相?因何而寻?要具体什么东西?”
苏澄跃像是生锈了一般,迟钝着轻晃头颅,叫人有些看不明白她的意思。
“不知道?还是不明白?”玄机道,“你也是我这里的老主顾了,明白我的规矩,别……”
“神神叨叨”这四个字差点出口,又被她吞了回去,看苏澄跃这模样,玄机怕自己刺激过头,叫她发疯把自己的隐庐拆掉,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好在苏澄跃还没失常到玄机想象中的这种地步,听到她的话后将自己混沌的思绪整了整,收拾出几条清晰的思路,缓缓开口道:
“找一个南疆男人,南疆祭司的手下,叫仡楼珈,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昨天……在南山那边,他掉下去了,下边是河,我没找到他……”
“你该去找捞尸人……”玄机一向嘴毒,下意识便开口揶揄,说完自己先一惊,赶忙闭嘴去看苏澄跃的神色。
却见苏澄跃像是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一样,垂眸而立,身上还湿哒哒滴着水。
玄机又看了眼庐外的天色,虽是骤雨初至,但也不至于把人淋成这样。
她心下有了几分数——看来是她这位故友已经做了回“捞尸人”,只是没捞着,于是便生出几分侥幸来。
玄机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以苏澄跃的武功,若是寻常情况,不大可能会任由同行者坠崖,他们恐怕是遭遇什么棘手的情况,对方许是受伤坠崖、九死一生,所以苏澄跃才这样一副死了丈夫的小寡妇模样……
苏澄跃虽未说明,但玄机看她那模样,便猜到七八,苏大小姐朋友遍布江湖,若是有人枉死,她许会替人家报仇,但绝不至现在这样失魂落魄。
玄机撇嘴,她是看不惯这世间情爱之说,总觉得那玩意耗神耗力,不过这东西也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想来苏澄跃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因为某个男人如此失态。
话虽如此,她还是尽心将苏澄跃所说的线索细细记下,又问了几句便于找人的话,整合一番后,对苏澄跃道:“我业已了解,只是茫茫人海,要寻这样一个人恐怕很是艰难,还望你放宽心。”
简而言之:八成找不到的,你做好心理准备。
这已经是玄机难得的委婉之语了。
别说这人是生是死,便是人活着,就凭一个名字、一个来处,连相貌都不清楚,哪里能找到?
“找不到他人,至少要我知道他是哪里人,我好去看看他过去所居。”苏澄跃的语气中带着些落寞。
她多次询问仡楼珈落脚处,甚至问他自己去到南疆后,还能不能与他同行,但仡楼珈分毫不曾告知她。
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仡楼珈或许也和她一样,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便暴露去向,只是现在再无机会询问……
玄机暗道:原来她自己心里有数的很,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她朝苏澄跃颔首,见她转身要走,又开口道:“我这里有蓑衣……”
话还没说完,苏澄跃已经踏出这方草庐,走入雨幕中。
“淋死你算了。”玄机看着她在雨中已然远去的孤孑背影,嗤了一声,眉目却是敛着,显出些担忧来。
忖度片刻后,她还是提笔另行一封书信,寄往止剑山庄。
她这祖上传下来的隐庐还是有些分量,足以跟苏庄主说上几句话。
陆承远恍惚间,看见苏澄跃正望向自己,用他熟悉的好奇目光端详着自己。
他笑了一声,向苏澄跃走去,只听她道:“仡楼珈?”
陆承远微微颔首,却见苏澄跃面色一变,道:“可你分明是陆承远!”
他面上的笑意一凝,看着苏澄跃带着恼怒与责怪,对他喝道:“你骗我!”
言罢,苏澄跃转身离开。
陆承远赶忙追上去,却不知为何,一脚踩空,跌入无尽深渊中……
正在给祭司把脉的蛊师收回手,朝身边人人摇了摇头。
这一群蛊师都垂头丧气。
有人犹豫片刻,开口道:“不如……再请鬼医?”
“陈无救从不出山,上次还是祭司初入中原前去拜访的,还有苏庄主出面牵线,现在……且不说陈无救见不见人,祭司的身体恐怕也无法承受连日奔波。”他旁边的人摇了摇头。
“那还魂丹?”又有人开口。
“传说中的药,哪里寻得到?祭司在齐汇了天下珍奇的王都寻了两年,也没找齐药方上的药物。”
屋里又是一片寂静,只是外边纷杂的雨点像是落在他们心头一样。
苏澄跃自隐庐出来,又往山上寻了一圈。
天色渐暗,她背着药箱下山,在附近找了一处客栈暂歇。
客栈的老板娘见她衣裳褴褛、面带悲色,犹豫片刻,从房中取出一套干净的旧衣,敲响苏澄跃的房门。
苏澄跃此时正在发呆,脑中空空荡荡。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一直在发呆,她也没心思思考这个问题。
敲门声将她惊醒,她转头看向门口,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并未点灯。
门外的老板娘还在嘀咕:这姑娘进来还没一会儿,这就熄灯休息了吗?
下一秒,房内的灯被点亮,房门也被人拉开。
她看向面色苍白的苏澄跃,道:“姑娘,我看你这一身衣裳都湿了,又没带什么行李,我这里有一身旧衣,与姑娘身形相仿,若你不嫌弃,先换上这一身吧?”
苏澄跃一怔,扯了个笑,回道:“多谢姐姐,还是算了……”
“穿着湿衣服,晚上要着凉的。”老板娘很是热络,又道:“晚上喝些姜汤?没什么过不去的,安稳睡一觉就好。”
苏澄跃动作微顿,这才想起来,她今天一天什么东西都没吃。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我又不是要寻死觅活。
她收整好自己那些沮丧的情绪,对老板娘笑道:“多谢,劳烦您为我准备一些吃食。”
她从老板娘手上接过这身衣服,又道了声谢。
烛火明灭,光影落在苍白的面孔上,宛如鬼魅侵扰。
陆承远眼皮微颤,片刻后又被阴影压了下去,浓重的夜色将他往沉沉黑暗中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