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什么?
陆承远乐得与苏澄跃多生交往,欣然接下了苏澄跃的话头,并径直道:“娘子初来乍到,对诸事不甚清楚,既要在此佳节招待好友,不如将此事交予为夫?”
闻言,苏澄跃双眸微微睁大——虽说苏澄跃心里就是打得这样的主意,但他如此上道,不等自己开口便主动揽活,苏澄跃还是心中甚慰。
在她还没来得及想起自己讨厌陆承远的时候,苏澄跃已经先朝他开怀一笑。
今日阳光正好,叫这笑颜点缀得暖融融。
陆承远正欲说些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习武之人的脚步声都不会太拖沓、明显,只可惜这院子里站着的二人皆耳聪目明,都听见了动静,先后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云阶逢露曲径蜿蜒,他们恰巧站在一处拐角,那厢江复衡追着苏澄跃离开的方向过来,刚刚转过一处假山,脚步就停顿时停住。
只见前边不远处,一对璧人齐齐向自己望来,仿佛他是惊起一滩鸥鹭的误入人。
见那南疆人也在,江复衡生出几分犹豫。
他当时是因着父辈想要对其多加历练的缘故,将他添上这艘“贼船”,然而在陆宅两年,江复衡与他们南疆人并无多少交集。
事实上,他们也不是被“绑”在这里。
这南疆人到中原寻药并无期限,若是寻药之旅遥遥无期,难不成他们还要一直在此地蹉跎?虽受人之托在此地帮衬,但他们江湖人士在陆家一向随意去留。
像穆清,就只有七、八月下山到陆家来待一段时日,其余时候她要在雪山清修。
江复衡虽是因为当年那桩婚事,很是落寞,这两年一直在王都、陆宅待着,但与这个南疆人的头目见面也是屈指可数。
这人虽寻求苏盟主援助,但似乎也并没有要同中原人士过多亲近的意思,否则若是有意交往,两年时间再怎么样都能说上几句话。
不过这在江复衡眼中又有另一番意思。
陆承远这陆宅能云集英豪,大多是承了苏枕戈的情面;苏盟主意在结盟南疆,他也不可能不清楚,然而两年来关系平平,就像是普普通通的雇佣关系……
是以乍一见陆承远在,江复衡眉头便微微拧起。
虽未有抽身之举,江复衡心里却已经生出了离意。
然而他告退的话语还未出口,那姿容俏丽的新娘子便将手中的箭筒往陆承远怀中一塞,言笑晏晏着向江复衡走来。
宛如瞧见相识多年的旧友。
这样热络的神情叫江复衡也不好转身就走。
他朝“顾嫣”微笑点头,余光又扫向落在后边的陆承远。
方才这人看过来的时候还算面无表情,这会儿“顾嫣”背对着他,他的神色便显然有些阴沉。
他们没什么交情,自己的出现又打搅了这对新婚夫妇的雅兴,面色沉郁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
江复衡将视线又落在刚刚站定的“顾嫣”身上。
他心道:只是这位侯府小姐,是否知道自己所嫁之人并非自幼定亲的陆家公子,而是异乡一位朝不保夕的来客?
“怎么?借你几支箭你还要心疼的追出来?”苏澄跃用颇为熟稔的语气说笑道。
苏澄跃心情正好,瞧见熟悉的人,就不知不觉有点“露馅”。
江复衡正警惕于陆承远——某个人现在的神情真有点随时准备暴起伤人的模样——但听见“顾嫣”这样说,江复衡先怔了片刻。
苏澄跃后知后觉琢磨出自己这话是“苏澄跃”说的,而非“顾嫣”说的,立刻找补道:“表哥是有何事再行交代?还请表哥放心,从表哥那里借来之物,事后定完璧归赵。”
江复衡立马摆手,忙道:“无妨、左不过几支箭羽,我特意来寻你,是想要交代你几句……”
他又思虑着遣词用句,迟疑道:“后院有很多、呃,后院居住的人很多长辈脾气并不好,他们喜欢独居,你以后还是少到这边来比较好。”
“表哥此言差矣。”陆承远的声音自苏澄跃身后越过,传到江复衡耳中。
只见他抱着箭筒,虽是遮挡前路的不方便动作,但陆承远看上去却还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步步向这边走来,眉眼微弯,分明是笑着对江复衡说话的,却莫名带着些刺人的味道。
又听他道:“皆是自家亲朋,娘子初入陆家,多到后院走动,又有何不可?若是不慎有所冲撞,想来长辈念及她尽孝之心,也不会生出苛责。”
江复衡心下嗤笑,看着一脸病色的陆承远,心道:行,你小子硬气,这么有种,当年来中原的时候别托苏盟主找我们这些不是陆家人的人来为你保驾护航啊!
陆承远这话说得很没有道理,“顾嫣”不清楚陆家的情况,他这个始作俑者可是一清二楚,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生怕自己娇滴滴的娘子没有机会招惹到脾气迥异的江湖人士是吧?
江复衡很少与他交流,只以为陆承远说话就是这样冲,不顾前因后果,只挑旁人说的一句话反驳。
可苏澄跃好歹是和陆承远相处过几天的,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样的性子。
听见陆承远这样说,她忍不住对陆承远侧目——陆承远平日里就差把“柔弱不争”四个字刻自己脑门上了,苏澄跃还是头一遭瞧见他不怎么“与人为善”,甚至可以说是咄咄相逼的模样。
感受到她的目光,陆承远稍稍收敛了面上的敌意,又朝苏澄跃轻笑一下,敛眉静立。
他落后苏澄跃半步,虽不打扰这二人交流,但他的存在又不可忽视,叫本来正常说话的两个人忽然有些如芒在背。
陆承远也知道自己是有些昏了头,他只觉得江复衡不论说什么话,他听着都想不论来龙去脉的反驳一二。
不过刚才嘴上虽然在喋喋不休、驴唇不对马嘴的反驳,陆承远的心里却在思索江复衡与苏澄跃的关系——苏澄跃到陆家来的第一天,就找江复衡说过话,但后院他不曾放下眼线,当时跟在苏澄跃身后的蘅也不敢靠近,所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陆承远并不知晓。
昨日苏澄跃回来第一天,她也去寻了江复衡,这次他不顾曾经的约法三章,暗中令一只蛊虫潜入后院打探,只是不曾深入。
陆承远也很清楚,苏澄跃与江复衡并没有说什么细致而密切的内容,他们或许是旧相识,但江复衡至今仍只以为面前之人是“顾嫣”。
可是他止不住生出那些莫名的情绪,叫嚣着、牵引着他站在这里,即便他现在沉默以待,可内心却在沸腾着,叫陆承远一度有些控制不住面上的平静,屡屡叫江复衡察觉到敌意。
一无所知的江复衡当然觉得陆承远这家伙莫名其妙,再加上他也没什么话要跟“顾嫣”说——劝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劝过,她若是执意不听,也与江复衡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在这里待不下去的江复衡朝苏澄跃行了个礼告辞。
苏澄跃目送着他绕过假山回去,身影完全消失后,带着些“又骗过老朋友一次”的得以,转头看向陆承远。
“呐!”她朝陆承远伸出了手。
苏澄跃的动作是一个很大方的双手伸出、索要东西的动作——只是看起来也很像一个拥抱邀请。
陆承远很清楚她的意思,苏澄跃这是在向自己要他手中的箭筒,绝不可能是一个拥抱。
他的笑意虚浮,对苏澄跃道:“一会儿令人还回去就是了,我们还是先去布置晚些时候的集会筵席,如何?”
苏澄跃看不出来陆承远这笑容假不假的,他这样说,苏澄跃便点点头,道:“七夕节要做什么?咱们是不是用不上这些东西了?哎,刚才分明可以直接将东西还回去的,后边还要兜个圈子的麻烦……不过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咱们既然现在要忙着做些布置,一会儿找个可靠的人送回去?”
苏澄跃现在心情很好,便不自觉话多起来。
陆承远倒是很喜欢和苏澄跃闲聊,只是他不自觉多想着:她突兀的多言,究竟是因什么而起的?
显而易见,这段时间里,只有江复衡的到来成了一条分水岭,叫苏澄跃的心情出现些变化的还能是因为什么?
即便陆承远此时正笑着回应苏澄跃的话,心下却不由自主落了一层阴霾。
隐藏于暗处的蛊虫也开始挥舞着爪牙,似在蠢蠢欲动。
“陆承远?”苏澄跃偏头疑惑地看向他。
陆承远骤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出神,未能回复苏澄跃的问话,他朝苏澄跃微笑着,回忆方才她问了什么问题,细致地回答着他。
方才张牙舞爪的蛊虫也短暂的安静了下来。
陆承远敛神,将那些难言的纠葛抛之脑后,专注于同苏澄跃的对话。
苏澄跃听着陆承远讲什么乞巧、针线、输巧,都是似懂非懂、云里雾里的模样,她眨眨眼,笑容里带着些心虚,连声道:“嗯嗯对对对……”
陆承远瞧她这副神情,笑意真切不少,心中的一息阴郁也被驱散开。
他垂眸看着苏澄跃摇头晃脑的模样,有那一瞬希望能将这一刻永远留下。
苏澄跃余光扫见,目光一滞,回眸盯着陆承远,她明亮的眼眸中落着日光,将倒映着的陆承远一并点亮。
陆承远下意识想要回避这样的目光——他在面对苏澄跃毫不掩饰的直视时,总是容易生出退却之意。
但他又拉扯住自己想要偏移开的视线,回望过去。
“在看什么?”陆承远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