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听语
苏澄跃面色一僵,大抵是缘于陆承远从未拆过她的台,这次骤然被他点明后,苏澄跃还有些无所适从。
“什么别有用心?”苏澄跃嘴硬道,“我说的实话,这都转悠了大半天,是时候睡觉了。”
她可等着人都散了,夜深人静时候偷摸摸溜出去寻个好地方“观星听语”。
可陆承远这个一贯淡定自若、得过且过的家伙,不知为何“倔”了起来,死活不愿意同苏澄跃分道扬镳,只道:“天色既已晚,娘子不如同某一道就寝,何苦再冒着更深露重?”
他一向喜欢话里有话的说,好在苏澄跃不曾多想,此时正绞尽脑汁想着要将陆承远先忽悠走。
这个跟屁虫一直紧随其后,她哪里有时间出去!
又听“跟屁虫”噙着笑意催促道:“娘子,快些回房吧,可不要辜负了这佳节良辰。”
苏澄跃灵机一动,脱口而出道:“那不行,你那间屋子太危险了,我才不回去。”
这一句,算是将她连日来的心结道出大半,陆承远这样心眼比筛子还密的家伙,焉能不明白苏澄跃话中的意思。
原来这些时日里苏澄跃一直冷脸相对的根源,是对陆承远乃至整个陆家失了信任。
陆承远微微垂眸,不动声色地将心中这几分了然掩下,冲苏澄跃笑道:“既如此,那我去娘子房内休息可好?”
他又列了数条理由,道:“那间房屡有贼人侵袭,某亦不堪其扰,况与娘子同寝,两厢亦可照应一番。”
苏澄跃没想到陆承远居然如此“能屈能伸”,忙道:“我可不照应你!”
陆承远相当大方说道:“无妨,只要娘子在身侧,无论如何陆某亦觉心安。”
苏澄跃一口贝齿都要咬碎了。
方才还觉得这家伙像个人,这会儿又见他面目可憎起来。
可苏澄跃实在想去看看七夕的牛郎织女星、听听他们在七月七相会时说了什么悄悄话。
她瞪着陆承远好一会儿,见他依旧装聋作哑,一副赖定自己的模样,终于泄了口气,道:“好吧好吧,咱们各回各房,睡觉去。”
陆承远倒没有得寸进尺,十分大度将苏澄跃放回去,而非硬要跟着她去蹭那个房间。
人大抵都是折中的性子,双方各退一步,终于相安无事起来。
与陆承远分道扬镳后,苏澄跃回房没多久便熄了灯,只是在昏暗的房间内,只见精致的拔步床上坐靠着一个人影。
苏澄跃正枕着双臂倚靠雕花床沿,这花样繁复的横木在苏澄跃身下与山间的枯木没什么区别,她甚至还嫌这木头坑坑洼洼,实在硌得慌。
不过苏澄跃也不算十分在意这个细节,这个位置很好,她便忽略掉这个小问题,专心致志地从开着透气的窗缝里窥见窗外夜色渐浓。
她在心里估算着时辰。
不知过去多久,忽见她身形一动,翻身下床,蹑手蹑脚行至门边,小心翼翼推开房门。
轻微的木轴转动声响起,掩藏在晚蝉的秋鸣中。
苏澄跃微带笑意的神情,在推开房门的瞬间凝固住。
只见朦朦月色、憧憧树影环绕下,面如冠玉的青年独坐于院中,因身形单薄,叫这一身宽松的衣袍为夜风所动,更显摇曳飘零之姿。
他朝苏澄跃偏头,笑道:“晚好,娘子。”
“好。”苏澄跃点头说完,“砰”一声阖上房门。
可惜她这先动已然暴露自己,关上门后不多时,门外果不其然响起敲门声。
苏澄跃心下直呼失策,暗道自己应当直接翻出去,或是从房顶走去。
只是谁人能猜到,会有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守在自己门前。
倘若她当真熄灯就寝,这人难道还要守上一夜不成?
苏澄跃虽在来来回回腹诽着某人这种离谱的行径,手上却是开门的动作。
——要真将人关在门外,万一冻死了可怎么好?虽是七月,但夜深总还是冷的,陆承远又是一个病秧子……
想到这里,苏澄跃又忍不住暗骂一声:真是脑子出问题了!怎么会有人大半夜不睡觉守别人门前啊!
这时候苏澄跃也明白过来,恐怕是自己方才急哄哄要将他撵走、想要偷溜出去的举动太过明显,叫陆承远这笑里藏刀的混蛋看出破绽,特意守在这门前为难自己。
苏澄跃拉开房门,气鼓鼓瞪着陆承远,可他生得俊俏,又笑吟吟看向自己,总叫人发不起脾气来。
憋不起火来,苏澄跃只得心道:罢了罢了,他身娇体弱的,我不与他计较!
她梗着脖子,还有些不服气的对陆承远道:“做什么?”
陆承远将手中合拢的纸扇抵于下颌,向苏澄跃笑道:“白日里曾向娘子许诺,只是耍玩尽兴,竟将此事暂忘,无奈披星戴月而来,却见娘子已然熄灯,某心存惭愧,故守于庭中,唯愿月尽中天之前得见娘子,天幸之。”
这家伙说完还再重复了一遍“天幸之”,传进苏澄跃耳中,直叫她恨得牙痒痒。
但苏澄跃转头一琢磨陆承远方才的话,目光微动,抬眼看向陆承远道:“什么许诺?”
苏澄跃瞧见他微微倾身,向她道:“自然是七夕赏灯。”
陆承远的少有不笑的时候,他这一身面皮像是木偶,早就在登台前便刻画好模样,永远都是温和、微笑的样子,可不知为何,几乎同样的神情,苏澄跃这会儿却觉得他这具木偶身躯里陡然注入些灵魂来。
稍稍拉近的距离,叫她足以清晰看见面前幽深空色中一片熠熠星光。
星海已在眼前,牛郎织女的夜半私语又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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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花灯,自然还是元宵的灯最美,火树银花不夜天,照得夜色如白昼。
不过七夕的灯与夜另有一番风味,灯火阑珊、鹊笑鸠舞,弯月如钩,拨动着才子佳人的心弦,虽非花好月圆,却衬着情窦初开的风情。
当然,这些细致的小心思全与苏澄跃无关,她这会儿正盯着河里的花灯奋力去捞。
只是此地人来人往,使不得轻功绝学,那些个花灯又离岸去远,苏澄跃废了好大劲才捞上来一盏。
这花灯并不算精致,且因着要浮在水上,花灯的结构也很是简单。
不过见惯了好东西的苏澄跃却不嫌弃,十分宝贝的捧着。
一抬眼,苏澄跃瞧见陆承远不知从何处寻了一叶小舟,此时正伏于舟上侧身看向自己。
她快步行到那边,只见这扁舟用一根麻绳与岸边的木桩相连。
“你哪里招来的船?”苏澄跃问道。
陆承远倚着船沿,望向苏澄跃道:“我会仙术,变出来的。”
苏澄跃撇了撇嘴,道:“我看你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承远不作应答,只伸手在水中微抚,挂着月色星光的水珠儿自他指尖滑落,眨眼的功夫他便捞到一盏花灯,并往苏澄跃面前晃悠一圈。
虽说陆承远并没什么表情变化,也没说什么话,可苏澄跃却总觉得他在炫耀。
她“哼”了一声,踩着船沿跃入船上,动作轻盈、飘然若仙。
陆承远还坐直了,想伸手揽住苏澄跃,被她轻巧避开,就是这小舟晃荡一番,瞧着是岌岌可危,但很快也莫名其妙稳定下来。
只是船上的人不曾注意到,那本就松垮系着的活扣竟这样被晃散了。
——又或许是某人刻意为之,早先系这绳子的时候就故意松松一带,令其不甚牢固,又在这船上一顿“搔首弄姿”,只等鱼儿上钩。
周围水波晃荡着船身,苏澄跃还没察觉不对,仰着下巴对陆承远道:“你拿这花灯,与灯的主人说过吗?”
不告而取是为贼,花灯可不是山间野果,能自己长出来。
苏澄跃早在捞之前就去上游寻那放灯的老叟问过,晓得这些灯都是为有缘人准备的。
照理来说,所谓有缘人,应当是花灯顺流而下时,叫岸边杂草树枝勾住,为路人所遇,那才叫“有缘”。
可苏澄跃不管那么多,她一贯擅长“强求”,愣是靠着自己手上的技巧捞到一盏。
只是瞧见有人作弊,寻了搜船在湖中央捞灯,苏澄跃便忿忿不平起来。
“法不责众。”陆承远将花灯递到苏澄跃跟前,花灯中央那一点明火幽幽照亮二人。
苏澄跃这才惊觉扁舟狭小,二人不得已挨得很近。
她急忙后仰,拉开些身距,突如其来的动作又是叫船身一晃。
这一下叫本就缓缓脱开束缚的小舟一颤,登时顺流而下起来。
船上二人皆发现这船在顺水而动。
苏澄跃扶着船沿,对陆承远道:“哎!你的船没拴住,跑了!”
可陆承远却很淡定,似乎只在船猛然一动的时候坐起稳定身形了一下,后边又斜躺下去,还顺手捞了一盏同他们漂流的花灯。
“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陆承远又将手中的花灯递给苏澄跃。
苏澄跃很喜欢这种随风飘荡的感觉,闻言便接过陆承远的灯,笑道:“好,船到桥头自然直!”
三盏花灯落在小舟上,让本就狭窄的船内空间更加逼仄,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二人,像是将他们暖烘烘挤在一道,连这如水凉夜也不怎么冷了。
陆承远只往水里伸了两次手,现在已经将冰凉的手拢入袖中。
但是他体温稍低,一时半会也捂不暖这只手。
好在身边有个小太阳一般的人儿。
不过再怎么温暖的人,大抵也不会隔着两臂距离还能将热度传递给身边人,只是她在身边,心下便只余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