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水推舟
“两件事。”
苏澄跃趴在陆承远的窗台上往里屋里望去。
她过来的时候,早起已然收拾齐整的陆承远正半倚在罗汉榻上等待着他那群“庸医”们前来看诊。
窗户边突然冒出个脑袋、传出个声音,叫这些犹如惊弓之鸟的蛊师们纷纷撤回自己手头那些奇形怪状的“工具”。
苏澄跃可没有一定要走正门的习惯。
她好奇的目光在方才一道道黑影钻入的袖口间逡巡一段,“哼”了一声。
即便心里清楚,蛊术于蛊师就像武林秘籍于武林中人一般重要,苏澄跃还是要嘴硬嘟囔一句“敝帚自珍”。
上头还沉默着,这些蛊师又哪里敢开口,只得捂着苏澄跃眼巴巴盯着的“敝帚”稍稍后退,指望着这个不讲理的丫头忽视自己。
苏澄跃倒没继续纠缠,而是趴在窗户边继续道:“第一件事,咱们再说说那些北漠人的情况,我昨天老觉得哪里不对,咱们再捋一捋。”
昨夜已经连夜给自己“查漏补缺”一番的陆承远丝毫不慌,欣然应允。
“第二件事。”苏澄跃忽然露出有些扭捏的神态。
陆承远莫名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
“你是南疆的祭司嘛、我是说,你在南疆的势力肯定很大。”苏澄跃接着说。
陆承远不祥的预感越发浓烈。
“就是说……唔,你能不能帮我找找仡楼珈?”苏澄跃不好意思地说道。
她实在不适应向讨厌的人求助,可昨晚思来想去觉得这里有个现成的南疆土皇帝,自己为着一些嫌隙白白弃之不用,实在太傻。
不过刚说完软话,她又近乎威胁般说道:“你到中原来,止剑山庄也算是鼎力相助了,请你帮个找人的小忙不算过分吧?”
陆承远的心思全然不在苏澄跃的“前倨后恭”上,只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突然心绪不佳。
“为何寻他?”陆承远整顿心绪,换上一副在场蛊师无比熟悉的“皮笑肉不笑”神情。
“呃、就是找人嘛。”苏澄跃眼神飘忽。
她似乎担心陆承远不愿帮这个忙——当然陆承远确实不愿意去找“仡楼珈”,都已经跳崖了就当他是个死人不好吗?但显然苏澄跃并不想如他愿——苏澄跃担心自己顾左右而言他,会叫陆承远对此事漫不经心,即便迫于止剑山庄答应下来,也敷衍了事。
于是苏澄跃又道:“此人于我有恩,我还有要事要找他相商。”
说到“相商”二字,苏澄跃实际心想的应当是“算账”。
说完这话,苏澄跃眸子又一转,心道:得跟陆承远这家伙拉上点与他息息相关的利益纠葛,不然他过河拆桥,不肯看在止剑山庄的份上帮自己这个忙怎么办?
苏澄跃急忙在脑海中思索一番,紧接着道:“实话跟你说,月前你陆家遇袭,我为玄蛊所袭,追出去才遇上那位仡楼珈,听闻玄蛊是你南疆祭司所蓄,从不外传,如今暗处有人虎视眈眈,仡楼珈恐怕是唯一的线索。”
嘴上说着“实话”,实际上苏澄跃还是隐瞒了许多,可以将其中细节隐去,欲使陆承远将仡楼珈同玄蛊联系到一块。
然而作为在场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最为了如指掌的人,陆承远此刻却只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为了拒绝这份“差事”,他状似目中无人道:“玄蛊一事,劳姑娘费心,只是此事与姑娘无关,宵小之辈亦不足挂齿。”
苏澄跃瞪了他好一会儿,面露威胁道:“你现在可还在中原,陆家到处都是我中原武林人士,更何况……还有不少别的人想要你的性命吧?”
她这一个月在陆家住得安稳,可不代表陆家当真是平平安安的。
在此期间耳聪目明的苏澄跃数次深夜听见陆承远住处传来打斗的动静,并在被窝里舒舒服服翻了个身,暗道自己提前搬出来真是十分有先见之明。
苏澄跃给陆承远喂完“罚酒”,再道:“仡楼珈之姓仡楼,在南疆也不是泯然众人的姓氏,想来寻起来并非极难,我只请你帮忙留意,成败与否我绝无二话。”
听见她说这话,陆承远动作一顿,目光若有若无投向缩在角落里的仡卡凝。
他望向苏澄跃,知道这姑娘倔得很,陆承远要是一直不松口,也徒惹怀疑。
她不过是想要自己一句帮忙的承诺,也许是苏澄跃向来言出必践,所以她也看重旁人的承诺。
陆承远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又顶着苏澄跃困惑的神色道:“好,我此行毕,定竭力相助。”
苏澄跃似乎没意识到这是一句“望梅止渴”般的承诺,为他的鼎力相助开怀。
她随口问道:“哎,说起来你的真实名姓又是什么?”
苏澄跃本是偶然想起的随口一问,却不知自己正好问到了点子上。
陆承远乍一听,甚至以为是苏澄跃起了疑心,细想方才的对话与苏澄跃的神情方放下心来,他又不知出于何等想法,只道:“无名无姓。”
“啊?”苏澄跃怔住,继而好奇道:“你没有名字?”
陆承远敛眉,道:“南疆的祭司只是南疆的祭司,并不需要名姓。”
“你们南疆好奇怪。”苏澄跃嘟囔了一句,又道:“你生下来就是祭司吗?”
自然没有谁生下来就是祭司的,不过他们南疆祭司的更迭方式从不外传,苏澄跃游历于南疆乡野时,偶然听闻过关于他们南疆上层的闲话。
众所周知,密不外传的东西,要么极为重要不可轻易泄露,要么违反人性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苏澄跃想想他们南疆蛊虫的战斗力,以及陆承远年纪轻轻就命不久矣的模样,忽然觉得他们南疆祭司的更迭,恐怕二者皆有之。
果然,陆承远在听见苏澄跃嘟囔的声音后,适时露出几分伤怀的神色。
苏澄跃察觉到自己在戳人伤口,立马闭了嘴。
只是这姑娘天生好奇心旺盛,方才的回忆勾起了她探究的馋虫,眼前又恰好有个“当事人”,叫她实在难耐。
不过苏澄跃没想到,自己好奇之事,正是面前这个“当事人”放下的鱼钩,他见鱼儿虽好奇得紧,但碍于素养,迟迟不曾“咬钩”,于是自己先悠悠叹一口气,笑中带着几分苦涩,道:“往事不堪回首。”
苏澄跃缓缓眨眼,却不发一言,愣是不肯咬这个钩,叫陆承远成功卖出这个“惨”来。
她这会儿实际上已经正在思索:仡楼珈装哑巴,这不是有个会说话的吗?自己从他这里问问情况,兴许能得知仡楼珈做什么要骗自己说他是南疆祭司的下属。
于是在陆承远还想着骗她上钩的时候,苏澄跃忽然话锋一转,道:“你不敢叫我查看,是因为你身上中的毒很有南疆特色?”
陆承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个话题打得猝不及防,对上苏澄跃藏着探究的双眸,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的试探。
苏澄跃见过仡楼珈身上潜藏的玄蛊毒发模样,这也是陆承远一直回避苏澄跃对他罹患之病的关切之心的主要原因。
而苏澄跃这句话在陆承远看来,却是一个极佳的机会。
他垂眸不语,状似神伤,片刻后扬起几分笑意,道:“是,南疆蛊毒,从前担心惊骇娘子。”
陆承远还是一贯会说好话,苏澄跃腹诽着:应当是你从前怕我瞧出你的来历。
她一面说着“让我瞧瞧”,一面手撑窗台,干脆利落地翻了进来。
周围站着的蛊师们纷纷避让,生怕不小心挡了这位姑娘的路。
陆承远这间屋子的摆设与苏澄跃搬离前有很大不同,一床一榻换了新物,榻也由原先可与大床媲美卧榻换成简单的罗汉榻,为这间屋子腾出不少空间。
估摸是因为总有人前来“帮忙装修”,才叫陆承远这屋子隔三岔五就变个布局摆设。
虽说如此,但一间屋子里挤进来十几号人还是逼仄了些。
虽有些拥挤,苏澄跃穿行而过时,还是给她腾出一条宽敞道路,叫她足以径直走到陆承远面前。
这回陆承远倒不曾回避,老老实实笑望苏澄跃,好整以暇等待着她。
苏澄跃瞥了一眼他自然垂放在身旁的手,一屁股坐到罗汉床的空处。
她是一点儿也不客气,直接向陆承远伸手示意他自觉点。
陆承远面带微笑,将瘦削的五指递到苏澄跃掌间。
两手交叠,形如相握。
苏澄跃倒是一点儿旖旎心思都没有,翻手扣住陆承远腕上关脉,因病重而突出桡骨茎突硌在苏澄跃手侧,令她微微侧目。
下一秒,苏澄跃面色沉凝,抬眸看向陆承远。
最清楚自己身体是什么状况的人,此时却泰然自若地笑着回望过去。
陆承远体内的蛊毒要比仡楼珈身上更为凶险,强悍的玄蛊遍布全身,在他枯槁的经脉中翻江倒海,可这人还能维持着平静的神色,如常行动,实在可怖。
苏澄跃收回手,心里却在思索另一件事。
陆承远的脉象较仡楼珈更为岌岌可危,但本质却一般无二,思及陆承远、仡楼珈以及那个密林中的神秘人皆与玄蛊有关,且皆有畏寒之症……
苏澄跃猜想,他们南疆祭司密不外传的传承之法,恐怕正与这在人身体里游走的蛊虫有关。
那仡楼珈另两人必然是关系紧密,他当日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难道也是与玄蛊之毒、祭司之位的更迭有关?
——这正是陆承远“引颈就戮”的原因所在。
他从苏澄跃的问话中敏锐察觉到她大概从未将自己同仡楼珈联系在一块,才会想岔问出这样的问题。
意识到这件事虽叫他哭笑不得,但陆承远也清楚,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与其遮遮掩掩叫疑窦渐深,不如借此良机在苏澄跃那里彻底分割开自己与仡楼珈的关系。
他无需多言,苏澄跃自会将其中未尽之意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