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决意重追凶
王洲九没想到,距离那场爆炸发生,竟然已经过了五年了,她还是没找到真相。
她甚至去监狱里滚过一轮,失踪的开发商执行董事米鑫,仍旧下落不明。
不光米鑫,就连他女儿,当初一起在火洲武安中学读书的同学——米娅,后来也人间蒸发了。
迁到新的楼房,大家重新开启新生活,那场大火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从前家属院里的邻居关心过她:“洲洲,还要找凶手吗?警察都说了是意外了,事情也过了这么久,你该学会放下了。这样找下去,怕你一辈子砸在上面。”
“找不到。”她苦恼地摇摇头,“找不到又能有什么办法,找不到就只有等。现在我日子不也还是照过吗?即便是等也要等得水落石出。”
王洲九心中明朗,那绝不是意外,即便她现在只有等待……
暑气冲天的七月天,火洲市的气温居高不下,路被晒得焦干冒气。连日的高温橙色预警让出门的人少之又少,即便在树荫下,也行人寥寥。
一个有着小豆芽身板的女孩,背着巨大的外卖箱,骑着电动车在烈日下飞驰而过,汗水已经沁透她薄薄的短袖,她利索地钻进便利店,直奔便利店结账台。
从当年那场爆炸案的余波中走出来后,王洲九发现只有高中学历的她,在如今的时代,已经没什么工作可以做了,成为底层产业工人是她唯一的选择了。
正值饭点,写字楼里的职员冲散在便利店,选购着即食便当和饭团,一眨眼人潮就铺开了整个便利店。
因为着急给大家结账,便利店员抱歉地对王洲九说,外送的那份,要她多等一会儿。
王洲九无奈地答应了,她瞧一眼时间,这单多半又要超时了。
不过,等着也是等着,周围人的交谈声很快就漫进了她的耳朵。
一个挂着工牌的大波浪女生抬起手,兴奋地拍了拍坐她对面的一起出来吃饭的女生。
“嘿嘿嘿!你们快听!现在刚好在放我家Niko欧尼的新歌诶~她真的A爆!秒秒钟飒死我!”她心情愉快地跟着便利店内播放着的音乐哼了起来。
坐她对面女生也跟着调子一起哼了起来,举起手来和她击掌,“MonoKingdom?MK是不是!我也超迷她们的!不过我喜欢的是Mia!唱跳绝绝子!”
大波浪女生发觉同事里竟然有同担,一阵激动,两人快乐击掌,大笑起来。
“不敢想,以后摸鱼咱俩有的聊喽!MK下个月要去沪市公演呢!不知道MK的是不是要来我们Z国发展了?”
本来这样无聊的追星族对话没什么营养,听过了就过了。
但当歌曲的人声部分响起时,王洲九却愣住了!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团里有人的歌声很像当年的高中同学——米娅。而米娅,正是她要找的米鑫的女儿!
就在她的怀疑越来越浓厚时,大波浪女孩和朋友继续聊着偶像:
“这次还是在中国的首演呢!我猜根本抢不到票,估计和furryboy一样,一秒售罄!”
“听说Mia还是我们火洲人呢,风水轮流转,何时轮到我啊!真希望她们能来火洲!真的是~就不能眷顾我们一下吗?”
王洲九心中的疑惑更浓:Mia?这不是米娅高中时的英文名吗?又是火洲人?世上真有事会真这么巧?她立刻打开手机搜索,略过MK组合光鲜靓丽、充满整个屏幕的title,径直点开Mia的主页。
黑色瞳孔像是暗黑女巫,又有一丝蔑视,或者叫高傲,微微上扬的眼角,让她看起来比过去更加斯文败类。微张的红唇热烈似火,山根峻挺,柔和的面孔中透着一丝侵略感,标准化的韩团风格笑容也没能掩饰住她特有的冷漠和距离感。
竟然真是高中同班的那个米娅!?
王洲九惊讶,她真没想到米鑫的女儿敢这样抛头露面。她找米鑫找了那么多年,她女儿米娅现在竟然这样堂而皇之地成为了偶像?
她立刻就没有了送外卖的心思,还没等便利店店员把正在打包的外卖递给她,人已经冲回了家。
她重新翻开多年积累下的笔记,锐利地扫着过去遗留下的踪迹。
自从那场爆炸被警方认定为意外事故收尾,质疑的声音被开发商润城置业压得很快。只在留不下什么痕迹的报纸上,有寥寥几篇质疑的报道罢了,这些留有证据的报道和图文,都被王洲九收集了起来。
米娅成为偶像,也完全说得通。米娅只不过是米鑫的女儿而已,米鑫尚且未被定罪,人家为什么不能做偶像了。
不过她如今成为了资源捧起来的大明星,让王洲九很难不生疑。她所称的“父亲”下落不明,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幌子,不过是改名换姓、逃窜人间罢了。
光靠米娅自己成为如今的Kpop顶流是天方夜谭,但有了一个曾经落魄又重新飞黄腾达的父亲,依靠在荆港的家族来提供关系网呢?完全不让人意外。她早就知道米娅在说谎,只不过此刻,王洲九前所未有地觉得米鑫还活着的可能性很大。
五年过去,除了武安街道不多的一些老街坊,几乎没人知道,如今的鸡鸣山文创园,曾经的武安化工厂家属院,是怎样被那个彻夜燃烧的夜晚所改变了。
当年武安化工爆炸事件,正好在武安化工家属院拆迁尘埃落定的节骨眼上,巧得蹊跷。
“6月20日凌晨2点左右,火洲市武安区武安化工厂家属院发生爆炸。
调查显示,事故系意外爆炸事故。
疑似液化气罐阀门老化,又因室内封闭,丙烷泄漏,因居民使用燃气不当,引发爆炸,造成四人死亡(林梢、林契胜、宋荣珍、王强东),一人重伤(李多莉)。
爆炸所处楼栋坍塌,所幸正值武安化工厂家属院拆迁期间,并未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
报纸上是这么写的,但众说纷纭。
不太相熟的街坊邻居,有说是情杀的;有说是分赃不均、玩脱了的;还有相信报道的,说是意外的……
煤气罐爆炸,室内封闭?可当时正值6月,大夏天的,谁会门窗紧闭呢?这是王洲九首先浮现的疑惑,林梢全家和自己爸妈都搭进去了的这场意外,王洲九不能不多想。
她去乞求警方立案,却因为现场没有第三人到访的证据,警方不予受理,就此不了了之了。
至于大夏天的,为何门窗紧闭这个疑点,警方的答复是,可能当时有人开着空调在做饭。这个解释说服得了公众,说服不了王洲九,自己母亲从来很节俭,是舍不得这样做的,而父亲呢,他从不会做饭的,只管心安理得上桌吃饭。
隐约之间,她能体会到当时的派出所,对她有种隐晦的抗拒。尽管每次她去求他们立案时,总是有问必答,他们认真做了笔录,通常还会给她一杯茶,耐心地听她说完。
毕竟像她这样可怜的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家人和朋友,只能和奶奶相依为命,警察们待她很关心,甚至说得上殷勤。每次接待她的那位警察,更是如此。王洲九去得多了,就发现他难开口的拒绝和敷衍,被包装在“待她如同亲妹妹”的糖果和鼓励她好好学习的无微不至中。
不知怎的,他们这样好,让她更加觉得这“好”中有内疚,仿佛他们公之于众的“意外”一词,只不过是为了掩埋背后更深、更晦暗的真相罢了。
王洲九也一度想过放弃,得过且过不好么?因为爆炸,她收到了数不清的零食、关心和宽容,学校里的人对她也更友好了,甚至连奶奶也劝自己放下……
但她没办法不去想,妈妈躺在医院,林梢死在火场,比起零星闪过的放弃,睡不着的痛苦和思念让她坚持。
一开始,她只是想知道这个小小的问题的答案,“为什么是煤气罐爆炸?为什么会门窗紧闭?怎么确定爆炸现场没有第三人来过?”
轻率的调查报告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每次她掂着那张纸,就觉得妈妈和林梢不能这样轻飘飘地“安息”了。王洲九想去调查更多的细节,趁着爆炸后的瓦砾还没被清理。
可是妈妈的伤情并不稳定,三天两头就往ICU送,奶奶年纪也大了没法熬夜,她得去陪床,插满管子和重度烧伤,这样的惨状,但凡看过一眼,都无法原谅,她必须坚持。
等她抽出陪床之外的时间,试着去调查的时候,她才发现无权无势的自己,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生,对于爆炸案可能牵扯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完全无从下手。
不过幸好还有救星,火城晚报的调查记者——王满娇。
她第一次见到这个记者是在妈妈的病房里,王洲九不耐烦地想要赶走她。爆炸发生之后,苍蝇一样的记者就开始围着她嗡嗡嗡,让她上电视无非是想要靠她的悲惨赚点观众同情的眼球,她已经腻烦了把她像动物一样围观,却不给予任何实质帮助的话筒和镜头。
而王满娇,她似乎有些不一样。见到王洲九之后,她并没有把话筒或是镜头凑到她脸上,她只着半个身子,卡住王洲九准备关上的病房房门,急切地对她说,“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
王洲九沉默。对的,没错,他们都这么说,不过是为了下一步让自己好好配合。
她接着说,“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来说并不好受,但我觉得这并不是一场意外……”
是么?王洲九停了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双祈求她相信的眼睛,几乎一瞬间,她就能确定这是个异类记者,和所有试图采访她的人都不同,因为她的眼睛里对真相有所渴望,“所以你觉得是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谁最能从这场爆炸中获得好处?”王满娇一鼓作气地分析,“是开发商润城置业吧?林家的人死光了吧?他们是最激进的钉子户,擒贼先擒王啊!剩下的钉子户看大势已去还不就鸟兽散了。是不是想问你爸如此支持拆迁,为什么也去了?你爸死了,他们的嫌疑摆脱了。”
王洲九心想,她真是个口无遮拦的记者,如果她不说什么林家的人死光了这样难听的话,她或许愿意听她讲上两句,她现在只想把病房门关上。
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的王满娇,丝毫没有意识到王洲九不悦的表情,“一下死了两波对立的人,说是意外也可以,但武安化工厂的这块地今后会价值不菲,牺牲你爸冒这个险,让他们置身事外,舆论上先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我想他们是值得的。”
王满娇挠着她短短的卷毛,困惑地补充道:“除非,是王家和林家发生了矛盾,互杀了对方?然后放火掩盖了现场?”她也知道这样的推测是空穴来风,偏着头征求着王洲九的看法。
武安化工厂家属院里的楼建得早,都是一层两户,林家和自己家门对门的,两家人关系和睦,不然林梢也不会是和她一起从小长到大的密友。即便后来因为拆迁,林梢对父亲林契胜和自己的父亲王强东之间有了一些矛盾,也不至于闹到谋杀对方的地步。
“不可能的。我确定林契胜和我父亲的矛盾不可能这么深。”王洲九匆匆回答后,还是将她关在了病房门外,但她希望她去查,查下去,不光要为了她的报道,更是为了真正的真相。
隔了两个周,王满娇背着登山包,匆匆扔给她一个笔记本就离开了。不过她确实带来了有效信息,密密麻麻的笔记和分析,让王洲九也开始确信,这不是意外,爆炸是有预谋的。开发商润城置业的人员关系表,和米鑫的失踪立案通知书尤其瞩目。
武安化工家属院爆炸发生前的一个月,同班同学米娅的父亲米鑫,那位在拆迁征地的勘测期给全家属院开过会的“领导”,开发商润城置业的执行董事,被她的女儿米娅报告为失踪。这位执行董事米鑫,失踪得如此蹊跷,让他的嫌疑变得格外大。
她留在笔记本上的分析是:王强东有被米鑫买通的可能,而后两人可能发生纠纷,导致王强东和林家联合,米鑫因此买凶。
当然,这只是一个推测而已,警方的调查是以意外收场,王洲九空口无凭,无法让警方重新查案。只有王满娇和她一样,相信这不是意外,可惜当时从她手中匆匆接过那本笔记本,竟然是王洲九最后一次见到她。
开发商在爆炸结束调查之后,便开始赶工期,从前的家变为废墟,然后又被夷为平地,之后会新建一山的奇形怪状建筑。
重新开始生活,她已经没有勇气了,不想再贸然相信生活。又过了几个周,警察那边叫她去领爸爸的遗体,奶奶直流眼泪,火化不过是一缕青烟和一盒粉末。
王洲九去找林家唯一还活着的人,林梢的爷爷,她想看看林梢,她不想只看见一缕青烟,哪怕死状多么悲哀。她很想念林梢,她无法再自我欺骗了,是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
可是林梢的爷爷说,警察说了没找到。后来她想起来,其实可能是找到了,只不过可能是已经辨认不出了,怕给亲属太大的冲击,所以就直接火化了。
她得去料理爸爸的丧事,葬礼上大家都说林梢的爷爷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一个七十五的鳏夫,也没有能力为儿子、孙女办葬礼了。
丧事办完,正好是她爸爸的五七了,火洲这边的殡葬看重五七,头七之后,最重要的就是五七。那是死去的亲人最后一次回家的日子,之后便要去往冥府。
她想起从前林梢总说不想回家,她也总开玩笑般把她拉进自己家吃饭,如果不想回家,我的家永远会是你的家,林梢。她从殡仪馆溜走,走回鸡鸣山,回到从前的家里,回去那个爆炸现场,林梢死去的地方,她要去见见林梢。
等王洲九走回从前的家,挖掘机正在清理现场,泥红的土壤被四处轰鸣的机器翻出来,堆出一山丘的泥土。埋葬林梢的那栋建筑物已经被夷为平地,灰尘漫天,只剩下几颗有过火烧痕迹的砖头歪在土路上。
一瞬间,那股在看见被火光吞噬的家时的焦炭味又漫上来,王洲九被拽进了眩晕中。她感觉自己的一部分随着林梢的消失,永远死去了。身体可以消失,林梢的物理存在可以隐没,但是回忆不行。
太多有林梢的记忆,黏黏糊糊的,和火场的气息一切漫上来,把王洲九困在了原地。无数和林梢相关的场景袭来,她只能躲闪。要远离学校、邻居、成绩很好的、笑起来很阳光的高中女生、扎马尾的、170cm的背影、被保护的安全感、亲密关系、家的感觉,密集的记忆子弹把她射成了筛子。
如果不是妈妈在爆炸后受伤昏迷,王洲九必须得照顾她,不然她想,光是在一个没有林梢的世界里活着,她一刻都不想待了。为了照顾妈妈,她必须得活着,得找到方法消化林梢的死。
日子就这样过去,往返于警察局、医院、家属院的废墟,警察渐渐对她避而不见、医院里妈妈总也还是醒不过来、家属院已经建起了文创公园,她觉得无聊。
不敢想象如果真是开发商下了手,为了这样庸俗的“商业、艺术空间”而毁掉林梢、毁掉四条人命、毁掉她的一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每当她以为自己消化了,像收拾房间、扔掉垃圾、排出毒素那样,把过载的、复杂的、不复存在的、过去的一切,都扫出脑子里,却又发现炸酱面吃起来发苦,洗澡能泡到水冷透。王洲九对自己说,病了,要不死了算了?
有一天,王洲九的决心很坚定了。在她紧闭门窗,准备烧炭的那天,她有种很坏的预感。
还没失去意识,医院却打电话来说,她妈妈去了。哦,忘了妈妈了,妈妈这是在说,她先走一步啊,要叫自己缓缓么?
又是一场稀里糊涂的葬礼,自从自己那没意思的父亲被抬走了之后,吹啦弹唱的丧乐班又上齐了。丧事办着头嗡嗡的,她好几天没睡。
妈妈一埋下去,王洲九就晕倒了,一睡就睡了四天。
她梦见林梢,和林梢开始谈恋爱的那个夏夜,是最经典的一个夏夜。
烧腊摊前还有人在聊天,先穿过一条卖水果的长街,鲜红的灯光让水果的饱和度和夏天一样,扇着蒲扇的摊贩们互相聊天,悠闲地做着生意。
和每天晚上没有任何差异的回家路上,林梢骑着车在前面,自己跟在后面,到信义街了就转弯上坡,凉风让她们自由。回家的林道是林梢和她的秘密,不走盘山公路会更远,但王洲九享受和林梢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她记得那天的路上,她和林梢聊了许多,因为傍晚发生的一些事,难得地聊了过去。王强东去坐牢的那个过去,这是王洲九的忌讳,她因为父亲而成为了罪犯的女儿,在学校里受欺负。
很久很久的事,但从来没有和人真正聊过,像打开尘封在过去的相机,一串已经忘记日期的老照片,两人都感到新鲜。
她们聊起了那个寒冷冬天,王洲九在学校里被孤立被欺负,林梢帮她解围、反击、痛骂。林梢说,那时候的王洲九看起来像是绵羊,毫无还手之力。王洲九羞怯,哪儿有。
林梢打量了一圈王洲九,看见她现在晒得黑黑的皮肤说,嗯,对的,没有那么黑的绵羊,是黑脸羊的,少儿频道上的小羊肖恩。
王洲九被她逗红了脸,连自行车也蹬得歪歪扭扭,她对林梢说多亏有她在,她说她欠林梢一个拥抱。
很偶然的微笑、对视之后,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被捅破了,林梢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欠了那么久,要不然连本带利,还我一个吻?
王洲九听到林梢那么说的时候,其实很激动,因为爱上了朋友,并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况且女生和女生,况且那个女生还是林梢。
林梢一直是最特别的人,王洲九给了她一个飞吻,好认真地说,如果可以,还想还你好多好多个吻。
于是飞吻发生之后,拥抱和亲吻迫于两人都在骑车,推迟到单元楼下。
之后就是无比的幸福,无数个和林梢彻夜长谈的深夜,以朋友相称的借宿,一起挤在自己那张拥挤的床上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眉开眼笑,嘴唇贴着耳朵细细地讲许多琐事。
她想那样顺利地开诚布公,大概是聊到了过去吧,至于那个契机?她现在想起来,那大概是因为傍晚林梢撞见自己和米娅的矛盾,很担心自己要回归从前的顽劣了?想到米娅,她就心神不宁,在睡梦中嘟哝了一句。
她又梦到了林梢,这次是哭泣的那个林梢,那唯一一次的哭泣,一个被醉酒的父亲和冷漠的母亲逼得极度无助的女孩,蹲坐在单元楼下默默流泪。
昏黄的灯洒在她的脸颊,哭红的鼻子皱皱的,一向强大的她,脆弱起来很可怜。往常那张充满信念感、看着就让王洲九感到安全的眉眼,现在只剩下悲伤。王洲九飞快地跑下楼,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明明她那么高,那么敏锐,永远考第一名,却还是有如此糟糕的父亲不知满足、会伤害她。
她看见林梢的眼角坠着几颗泪痣,她不明白大家都说泪痣多的人爱哭,从小一起长大,她这是第一次见她哭。王洲九在这时候怨恨起自己和她不够亲密,让她不好意思在她面前落泪。
林梢把头埋在膝盖里,手指紧张地捏着鞋绳,王洲九大概能猜到,她父亲大概又喝醉了,打了她母亲,家里一塌糊涂,于是她躲了下来,但是不应该只是这样,应该还会有更坏的事发生,她想问,但她不能。
王洲九感到语言苍白,她只能抱住她。林梢哭了出来,她说她父亲是个禽兽,死不足惜,她说她不懂妈妈为什么不离婚,说她想逃离,永远地离开火洲。她还问自己要不要一起逃走,她平静下来后,又恢复了往日的镇静,
王洲九记得她那时对林梢说,当然。并不是随口一句安慰的话,她发自内心觉得,离开了火洲,林梢才能更自由,她如此耀眼,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实在会掩埋了她的才智和坚毅。
她后来又梦见妈妈,看见妈妈的灵堂里有人在哭,说王洲九这个苦命孩子,还在想公道,这个世上哪有什么公道啊,而后她听完也想哭。
她还想继续做梦,却被一个长长又黑洞洞的隧道追着她跑,她挣扎着想要做梦,却还是被刺眼的白光拖回了现实。
这次是王洲九进了ICU,刺眼的白光是手术灯,她醒过来,想去见见妈妈,却忽然意识到和梦里一样,妈妈已经走了。而后她被推回普通病房,四周围满了不太熟的亲戚们,从他们的关心中读出一丝失望,她觉得自己倒有点对不起了。
她转过身去,不想看见他们,她回想梦里的林梢,她确信那是真的发生过的,就在两年前的夏天。她在心中默念着,林梢,你知道我的。我其实很软弱、很容易放弃、很懒惰、很不聪明,求求你快点出现,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坚持下去。
闭上眼睛又睁开,奇迹并不会因为王洲九用力许愿到表情扭曲就发生。周围还是闹烘烘的亲戚围着,那个明媚的女孩,扎着高马尾的林梢还是没有出现。
她恍然想起林梢说想离开火洲,啊,林梢高中那会儿拼命念书,是为了一走了之。她想走却永远也离不开这个破败的城市了……
王洲九为她惋惜,那些害林梢永远走不出火洲的人,必须付出代价。这样的念头起来就无法熄灭,竟然差点真的去死,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妈妈,也很对不起林梢。王洲九发誓她也不烧炭了,她要活着,直到找出是谁,让林梢这样灵动聪慧的女孩永远逃不开火洲,她要真相和背后的凶手,她不想相信这样多的人命,就这样轻飘飘化成了烟。
她不信,她想见林梢,她再次去问林梢的爷爷,说辞还是那一套,找不到尸体了,警察没给。她去问警察,警察说经过遇难者家属许可,已经火化了。总之是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在记忆之外的地方,是找不到她了。
王洲九心虚地希望着,没看见她最后一面,那林梢根本就没有在爆炸中身亡吧!她暗自在笑自己的荒唐,因为警察从来希望少死一些人的,不然报告写起来也太复杂了。
她希望林梢还活着,不过是自我保护和安慰罢了,王洲九多少想要给自己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希望……
希望在五年后的今天,总算出现了,一个成为偶像的米娅。王洲九却反常地有些不安,没想到五年了,依然没有一点结果……
最终极的希望,是希望这些事从未发生过。
如果真通过米娅找到米鑫,那米鑫会告诉她更多?那场是意外,或者,他根本就是真相和罪魁本身……
她希望不管是意外还是谋杀,这件事必须得有所交代。
凶手如果真是米鑫,她已经不指望正义了,他能躲过一次,必然就会有第二次,绝不能再让他逍遥法外。她早就知道,要给林梢和爸妈伸冤,估计是难了。如果是复仇呢?
灰和雾的蒙蒙早晨是火洲的标志,王洲九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去沪市找米娅。她想,这也是她唯一能为林梢做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