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重逢
关蘅时常来寻真台处理案子,免不了要与亦兰碰面,碰地多了,她连笑都挤不出来了,肚儿里所有的官话都翻来覆去地说了个遍,实在没新的了,便找由头回了广寒宫避着,关蘅竟也松了口气。
这日逃回了广寒宫,亦兰却无意中看到地上的一朵小白花已经枯萎,一路黄到了根茎,烂菜叶一般地蔫着,她心中暗叫不好,又掐指一算,怕是玲儿有难。
又立马回了寝殿,那木施上搭着自己从人间穿过来的衣裳,早就被风化成了破布条,如风中柳叶一般招摇,她慌了神:
完了,耽误太久。
来不及更衣,便直直飞升下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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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打扫地极干净的院落。
黄昏时分,穹顶还是雾蓝的,地平已变得橙粉了,这头夕阳还未全落,发着金黄柔和的光芒,那头的明月已升在了半空,静静凝望。
地上有一点点,一簇簇的小花,愈往院子深处走去,那白花便愈密集,走到里院,地上竟被那小百花全部覆盖,半点下脚处也没有。
乍看之下与广寒宫的水月铃兰有些相似,但水月铃兰要每日浇灌不多不少九滴仙露,忌干怕湿,喜阴又不抗冻,最是娇弱难伺候。
此处的花海,细细看去,不过是些紫露,野葵,北鱼黄草这些不名贵的品种,却个个昂头,夕阳斜照着它们,花瓣儿都染成了橘子色。
那女子一身的素白无垢裙,简单拢了头发,一步步踏入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园子,屋宇都是实打实的木头和石浆灰造出来的,并不是她走时的幻术,但一门一窗,一碗一筷却又真实精确,无一点差错。
她四处走了几步,便看到了一旁多出来的一座灵龛,看不清字,却又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向前。
衣角和一地的白花融在一处,只一会儿,天便渐暗,最后的光亮也消失不见,月光映了她与白花,发出些凄凄冷色,和那座灵龛遥遥相望。
她只闭眼动念,便知了此处十年里经历了的事,一时的愧疚与痛苦一齐涌上心头,堵在胸口,怔在原地。
“锵——”
屋外是重物落地的声音,她知道是谁,却有些无颜见他。
陈怀恩刚做好活计,今日回地晚了些,披星戴月着回家,一个人也惯了的。
可突然,却在门口看到那个思念了十年的背影!
她一身的白衣,半束着头发,月光透下来,白花像是她水中的倒影。
不过是几步的距离,他突然浑身失了力,差点站不稳,好像海市蜃楼一般越走越远。
她慢慢回头,他却突然害怕,不知道该怕些什么,
是她!
那面孔与记忆重合,
是三千日月星辰里每夜都要描绘一遍的脸!
一个人在山上住久了,他有时甚至会幻想,他们又重新在一起生活,想地出神,还会一个人说说笑笑,仿佛真的有人在身边。时间久了,甚至分不清真假。旁人见了,也觉着疯癫。
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在了他面前,他却一步都动不了,就这样无言地望着她。
终于,亦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走近,手抚着他的脸:
“怎么弄成这样?”她眼里似有无尽的忧愁。
亦兰的容颜分毫未改,像是昨日刚走。
可他却像老了几十岁似的,头发乱蓬蓬,没一丝光油在,两鬓掺了灰发,满面的胡子盖住了小半张脸。他大病过几场,身体虚空,整个人只吊着一口气,如今他的血已经冷下来了,也流地慢了。本干净的眼里泛着红浊和疲惫,长高了的个子却像被什么压着,沉沉地塌下去,不得翻身。
他才二十五啊!
手搭上他的脸,一栏内眼中便已浮现他这些年来受过的苦楚,心绪大乱。
他老了 ,脏了,又像是她刚捡回来的那个小乞丐一般可怜,
“怎么没人疼你呢?”她没来由的一句。
怀恩只发出些破碎的声音,欲哭无泪,但眼眶眉骨却都憋地红了。
他虚着伸出双手,空揽着她,怕触碰就消散。
这些年受过的苦难,虐待,折辱他都不曾再哭,只撑着一口气,要见着姐姐,却又怕碰她她不喜欢,委屈巴巴。
她忽地生出一股怜爱,抱住了他,才发现他在颤抖。他身上是脏的,但她看不见一般,只将他贴着,好一会儿过了,他才终于抽气,眼泪滴落:“是你吗?”
轻轻地抚着他的脊背,点了点头。
女人的爱里一旦掺了怜悯,那才是投入的开始。
怀恩的泪悄悄打湿了她身后一片,他只絮絮地说着:“我也不记得过了多久了,说来很长,每天夜里我都睡不了,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每日只睡的一两个时辰。可日子也很短,如今看着姐姐,竟是感觉这些年一瞬就过来了,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日子都不算数的。”
哭到后来慢慢卸力在她身上,原来是亦兰用了法术将他哄睡,他如今的身子是禁不起大悲大喜的,怕是又要伤神,照顾了一会便把他抬进里屋,那是她第一次救下他的地方,进去了发现四处干净妥帖,想来是每日打扫的。
他迷迷糊糊地,却仍拽着她的手不松开,
他嗡着声,从鼻子里哼着声:“亦兰,不要走。”
都中了安神咒了仍是在耍赖,亦兰无奈:“我答应你,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
他这才松了眉头,慢慢睡下。
照顾了他好一阵,她才推门出去,正想着下一步的打算,门外却又立着位故人。
簪吴站在那儿,终于把人间的衣服穿地好了:墨绿银丝边的直襟长袍如鳞片一般泛着光芒,
与怀恩不一般的乌黑浓密的长发梳地干净,剑眉星眸 ,颜如冠玉。他的骨头长开了,男人的挺括把妩媚的女气挤了下风,他笑着,桃花眼里尽是蜂蜜一般的甜意。
簪吴几步就扑着上来,将亦兰笼在怀里,声音也好听地紧:“姐姐,我想死你了!”
亦兰好不容易将自己拔了出来,拍了拍他的手说着:“我正要去找你,没想到你自己过来了。”
“我这些年都在悠悠的神仙居里住着,每日修炼法术,又时不时地跟着怀恩,怕他出事。我听人说妖气会损人心智,害人气运,所以便不敢近身,只躲在暗处帮他。可修炼了十年也没什么进步,都怪我法术低微,才没能保护好怀恩和...和玲儿。”
她细心安慰着:“怀恩本就是下凡来历劫的,命里揣着奔波劳碌,这辈子天刑伤官,你年纪小,修炼又要闭关几十年才是开了个头,本就是我用内力催化了你,并非你没有天赋,如果非要责怪,那也是我下凡扰乱命理。害地玲儿这么小就...”
簪吴忙打住了她:“姐姐不要这样说,要怪都怪怀恩那个老妖婆子!如今你回来了,我们便可如从前一般生活!照顾怀恩,慢慢把他身体养好!”
亦兰一滞,想和他说些内情,怀恩经了这样多的磨难,身心俱损,凡人的身体哪里承得住这些,刚亦兰便看到他气散不聚,步子又重,就知他阳寿将尽。又觉得残忍,便点了点头苦笑着:“好,以后怀恩要什么我们都依着,等他身子好些,便可再像从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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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怀恩睡饱了六个时辰,醒来便冲出大门,却见着簪吴举着鸡腿,已啃了一半,看到他醒了顿时呆滞。
簪吴嘴里塞着鸡腿,还没来得及说话 就被陈怀恩一把搂住,大哭道:“簪吴!我的好兄弟!”
簪吴昨晚已偷偷哭了一场,想着买了鸡腿等他,从前怀恩下山时时常偷摸着带他买烧鸡,他俩一人一半吃地满嘴是油,还以为玲儿和亦兰不知道。
早上怀恩睡了太久,他实在等不及,才刚吃了一口,就被他掐住脖子。
怀恩哭地厉害,簪吴本已哭完了歇住,可也被带着难受感慨,两人哭做一团。
他撇了鸡腿,不顾着油腻,“砰砰”地锤着怀恩的背。
哭完了又忙着叫他吃烧鸡,一桌子的饭菜都是他从人间带的,生怕他醒来饿着。
怀恩如今吃不下太多,但有簪吴在,撑着胃痛了还不停吃着:“
我入伍时,后经过江南那片水乡,气候温暖舒服,冬日里并不严寒,政通人和,做个小买卖就可以糊口,赋税也并不严苛。那儿的吃食也精致小巧,不仅能每日吃上籼米,养胃祛湿热,水路上还有外国来的香料和瓜果!
我们今日料理了家务,明日就可出发!”
簪吴被他说地心动,又劝他在此处先好好养养,等身子好些了再出发。
他却不肯,一日也不想再在叙州多呆,心里头直打鼓,总觉得会有人坏事。刚收拾好碗筷便催着簪吴收拾家中细软,他去辞了杂役的活儿,明日一早便可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