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一过六月,流月城便开始长达二百多天的漫长冬日,时间好似也被冻结,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它的流逝。
上城区最为高大的那尊神农雕像数千年如一日地伫立在那里,和高大的矩木一起,仿佛能支撑起天地一般。
林立的矩木树根将天穹分割成不均等的小块,稀薄的阳光穿过伏羲结界,洒在地上变成深浅不一的色块,没有一丝暖意。
在这坚不可摧的结界中,烈山部人就好像被囚困在其中的鸟,只能仰望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却此生都不能踏出一步。
沧溟总会有一些奇思妙想,有一天,她站在配殿的庭院里,突然说,流月城好像一座巨大的笼子。
她在安静的时候总是有些过于沉默。应钟这两年总会在城主府做些简单的辅助工作,沧溟的课业逐渐多了起来,却也不耽误她出去找沈夜玩。
他曾听过很多人对城主继承人的评价:深受城主宠爱,但性情乖戾嚣张。这些话语在他路过的时候戛然而止,却总能有一两句飘入他耳中。
或许沧溟知道别人的看法,但是她不在意,仍然我行我素,仿佛什么都不能束缚她。
“阿钟。”
沧溟不知何时走进他的房间,看见他略显吃惊地抬头,露出一抹微笑,“门没关严,适才我敲门没人应,就自己走进来了。”
应钟摇摇头:“无妨。”
沧溟走近几步,走到他房间的窗前站定,背对着他让他看不清神色:“下次祭典,父亲要我代替他致辞。”
应钟低头想了片刻,开解她:“你早晚都会登上那个位置,早一些晚一些并无不同。”
“我知道……。”沧溟摇头,话语间显露出一丝忧虑,“父亲从不与我说,但他这几年的身体每况愈下,身边有很重的药物气味。”
“城主患了绝症?”
“这我无从知晓,他一直瞒着我,可我每日都在他身旁,他的身体状况我如何不知?我只是……有些怕。”
或许只有在面对这个沉稳的兄长时,沧溟才会表露出她深埋在心底的惶恐不安:“这几百年,城中患病的人愈发多了,可我们却难以找到医治之法,只能看着他们……就好像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生病,却毫无办法。
“我是这流月城的城主继承人,将来也会是城主……如果连我都这样想,那族民岂非只能绝望等死?”
应钟走到她身边,看着窗外的矩木枝条,缓缓开口:“我曾亲眼目睹父母的死亡。”
沧溟扭过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应钟却没有回头去看。
“母亲或许很久之前就已经罹患恶疾,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未离开过床榻,每天过得既绝望又悲哀。她灵力强盛,却无法治疗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而父亲,他的病症在内腑,发病很快,后来几乎痛得说不出话来。
“我想,我们这些人,大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患病死去,但是既然我们现在活着,那就总要为那些人做些什么。你只是一时想不开,但你会做好的。
你会成为他们的领袖,成为他们的……神明。”
最后一句话轻不可闻。
“你这样说,我突然觉得身上的担子好重。”沧溟挽着自己一缕头发,四周看了看发觉没有旁人,思考了片刻,轻声低语,“父亲和我说,神血的力量已经逐渐衰微,大概还能坚持不到二百年。可能在我们这一代,就会迎来末路。”
“你说……真的?”
沧溟点头:“可能就是因为如此……这几百年城里天气越来越冷了。”
“这事情还有谁知道?你就这样告诉我……”
“如今知道此事的只有父亲,你我,还有大祭司。”沧溟轻声叹出一口气,“告知你也是征求了父亲的意思,我想,你知道这件事,至少不会只让我一人体会这种……无力和绝望。”
应钟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随即右手轻按胸口,行了一个标准的神农礼节。他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剧烈地搏动,他听到自己开始说话:“神农神上为证,从今往后,少城主想做什么就去做,属下会成为您的后盾,为您扫清一切障碍。”
沧溟见他如此郑重,心情反而轻松了一些:“还不到那个地步,现在还有父亲去筹谋呢。”
应钟便也直起身子,不再提起这件事。
这次祭典沧溟完成得很好,城主很是欣慰,也开始给她分一些简单公务。应钟不久后被任命为生灭厅主事,在整理生灭厅浩如烟海的典籍之余,也在寻找一些上古秘术。
不过若是真有办法,几百年前的先人早就用了,也不必等到今日。
“我们烈山部人生于上古清气浓郁之地,天生善御灵力,但根据古籍记载,当时的其他部族,乃至当时的灵兽,几乎都没有挺过之后的浊气漫溢之祸。我们烈山部可以暂居流月城,但是其他部族或许已经全部灭亡。
“如今下界浊气日渐浓郁,连流月城都难以抵御,可见如今下界生存环境之艰难,我族体质问题一日不解决,便不能迁往下界。何况城外还有伏羲结界,我们便是想出也出不去……
“伏羲结界之事不急于这一时,我族体质不耐下界浊气,这才是导致绝症的根本原因。
“典籍记载,后来女娲大神以命魂牵引之术造人类兽类,他们便能适应下界浊气,他们究竟与我们有何不同?要是能得到一个下界人研究一番就好了……”
沧溟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应钟不满抬头,沧溟笑意盈盈地打断他:“你都已经翻来覆去说过好多遍了,左右典籍都在这里,若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还不如随我去找阿夜放松放松。”
应钟无奈地扶额,不过也没反对,随她走出院子。
沧溟熟门熟路地走过街道,来到神殿附近。问过紫微宫殿的侍女,知晓了沈夜如今人在露台,便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天气晴朗的时候,沈夜经常去露台练习法术。那里视野广阔,比较易于施展,且不容易伤到旁人。
不过对于沈夜来说,想要伤到别人也挺难的……
只见他紧握法杖,口中念念有词,一个小法术背得磕磕绊绊,念到一半还串到了别的咒诀。理所当然的,念完之后无事发生。
“可恶,是法杖出问题了么……”沈夜气呼呼地想要将法杖摔在地上,想了想还是没有,深吸一口气打算再试一次。
“阿夜!”沧溟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去。
沈夜回头看见是他们,露出一个笑容,随即想到自己适才的表现被看得一清二楚,又别扭地转过头去。
“你们怎么来了?”
“阿夜你的法术有问题么?应钟表兄什么都会,你问他就可以。”
“真的?”少年惊喜地抬头,头上一撮毛倔强地翘起来,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
应钟让自己的眼神离开沈夜的头顶,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你的咒诀念错了,还有施法的手势……”他言简意赅地点出适才的错漏之处,“再试一次。”
沈夜如醍醐灌顶,默念咒诀,只见露台旁一朵枯萎的小花随着法术的绿光逐渐变得水灵起来。法术光芒渐渐消散,那小花依旧保持着盛开的模样。
“我成功了!谢谢应钟哥哥!”
沈夜长出一口气,今天终于不用受到父亲责骂了,好棒!
“你能不能教我法术?”沈夜的脸泛起了红晕,“你讲得好简练,我一遍就听懂了,那些老师讲起来总是特别难学,我根本记不住……”
应钟没有回答。
沈夜咬了一下嘴唇:“不教就算了……我也不是那么需要。”
应钟看见他的前后表现,努力克制住脸上的笑容:“你可以和大祭司提一下,我觉得他会答应的,只不过得在我没有公务的时候。”
沈夜一脸解决了心腹大患的轻松表情。
沧溟的目光闪过一丝笑意,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个总跟在你身后的小女孩呢?怎么没在?”
“你说华月?我让她去陪着小曦了,小曦在我身边我根本练不好法术……”
“练不好法术可不要都怪小曦啊,明明是阿夜你自己的问题。”沧溟取笑他。
“你!好吧,是我太笨了。”沈夜低下头,有些沮丧。
沧溟走过去拉他的手:“别不高兴了,过几天又是一年的神农寿诞,我要登台致辞的,阿夜你一定要去看我啊!”
沈夜点了点头:“好吧,要是沧溟的话我一定去看。”
这一年的神农寿诞,前面的例行祝词,在城主之后由沧溟接续,她落落大方,言辞有度,早已改变了那些人对她的些许评价。
她的那些惶恐和不安,只会在他的面前才会表露一些,而在面对其他族人时,她仍是那个能带给他们希望的未来城主。
沧溟致辞完毕,一眼就看到了台下的那个人。
他站得不那么靠前,和其他人的目光一样落在她身上,但她就是知道那是不同的。
那双眼睛里有鼓励,有尊敬,还有些说不清楚的什么,看起来很暖,仿佛能带给她无穷力量。
阳光照在身上,让她有些晕眩,沧溟想侧头对父亲说些什么,却一瞬间感到天旋地转。
临昏迷前,她看到那人失态地向她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