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桃花依旧笑春风(下)
如今已经入了秋了,该到了收花生的时节。
小悠今天起了个大早,扎了两个麻花辫,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又清爽又好看。阿妈去得早,天没亮就下地了。小悠见桌上放着两个玉米棒子,拿着边吃边去地里。
路过那小池子,小悠又忍不住向前去,缓缓捂住自己的脸颊,“要是这样就好了,这样就更好看了。”
这一幕被前往地里的小满看到眼里。小悠平日去地里去得稍晚点,小满倒是少与她在路上碰到,不知不觉便呆看在那里。
只见小悠缓缓伸出手,捧起清凉的池水扑到脸上,快活地洗了洗脸,日出的第一缕光线,映着小悠的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扑闪扑闪的,映着小悠的头发也泛起了五色的晕彩和光泽。小悠那模样,似乎沐着希冀,似乎想着那清晨的池水,温暖的朝阳,能让久来的心愿得偿。
那一缕光,也悄悄照进了小满的心里,他希望,小悠能一直如此时般快活地过完这一生;他期许,可以永远守护在小悠身后,为她排忧解难;他亦愿意,为了眼前的女子,付出他拥有的不多的一切一切……
小悠起身时,注意到路边的小满,也不稀得和他多说话,只瞧了一眼,点点头,甩甩手上的水,加快了步伐。
小满也冲她点点头,心里只念着一句。
上次你的生辰,我便无所表示,懊恼了许久,这一次,定会给你最好的。
小满这几天,常常去阿东家里找他。阿东从前年纪小时,也总带着小满小悠那一起子的孩子们玩。如今大了,跑些运输的生意,一年里走南闯北的,常不在村里,和小满他们联系也少了。小满几次去找也都扑了空,家里的嫂嫂每次只说:“快回了快回了,就这几天了。”
等来等去,转眼到了九月间,小满在村口截住了阿东哥,将他拉向一旁去,说了好一会子话。
阿东满口答应着:“好说好说,年前一定给你弄回来,好端端的弄这些东西做什么。”
“大事呢东哥,到时候再跟你细说,那就拜托东哥了。”小满心满意足回了家,一夜好眠。
又过去了一段时间,花生收完了,渐渐地也没见小悠提脸上的事了,每天只重复一样的日子,下地,讥讽几句小满,收麦,晒谷,家去吃玉米饽饽……
今日去地里,见到小满,小悠只觉得他最近又黑了,听小豆子说他这几天不知道忙活什么,除了地里收庄稼,大中午还带着锄头往后山窜。
小悠也不稀得去猜,这人八成还觉得自己那几亩地种少了,还要去后山开荒呢,真是不嫌累得慌。小悠觉着,这个年纪了,就应该像阿东哥那样出去见见世面,做些谋生的营计,怎可一天天的,净是守着这些地了。
小悠望着小满,没说话,摇了摇头,就去找阿妈干活了。
小满望着小悠过来,本是笑盈盈的,却见她冲着自己摇头,小满一想,小悠怕不是还烦着那件事,着了急了。自己还得再加把劲,快点把事情办好。想着,割麦子的速度又加了几分,小满如上了发条一般。天还没黑,夕阳照下来,一大片麦子整整齐齐地排在地里,金灿灿的。小满笑了,回了家,也没顾得上吃饭,拿起锄头又窜到后山去了。
要说真真着了急的,还是小豆子。这段时日,也没见小满哥与小悠姐姐有什么交流,更别说培养情分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小豆子急得在树下面踱来踱去,脚步重得几乎要震了几篇秋红了的老叶子下来。娃娃们问她,她也不说话,只说是饿了,急着阿妈回来做甜饼。
槐姨的小孙子翘翘听了,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从槐姨给自己脖子上挂的小食包里,奋力掏了半天。翘翘一只小小的手,塞得满满的,也只抓了几个出来,巴巴得要小豆子接着,“姐姐,吃,吃,花生。”
小豆子忙抱起翘翘,将那几个熟花生吃进嘴里,香喷喷的,也顾不上嘴上的渣,捧着翘翘的脸,亲了亲他。
“小翘翘,我明儿带你去找小满哥玩,最近他天天往后山跑呢,我都见不着他。”
“玩,玩,姐姐,明天来带我。”翘翘拍拍手,挽着小豆子的脖子,将她抱得紧紧地。小豆子抱着他转圈,心里想着明天一定要好好督促下小满,这样天天去后山弄地算什么,都忘了正事。
小满今天将桃花树苗都弄到了后山,正一个个培土。小豆子抱着翘翘,气冲冲的过来兴师问罪。
“做什么呢,小满!”
小满吓了一跳,见是小豆子,舒了一口气。
“又叫小满,你这妮子,喊哥。”
“哼,说好的要和小悠姐姐好呢,你这一日日的,竟是弄些地里的事,怎就开始种桃树了。前儿我去找小悠姐姐,她都快把你这个人忘了,你……”
“好了,打住打住啊,你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翘翘说的,要找小满哥玩。”
“哦?翘翘找我。”
“可不是嘛!”
“好了,安心听我解释。”小满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
“我幼时听人说,这桃花磨成细细的粉,敷在脸上,祛除这高原红是最好的。”
“那用什么磨呢?”
“家里磨玉米粉的石磨,磨出来的玉米粉又细又匀,我把这些桃花风干了,再细细的磨出来粉。”
“可阿妈说,这桃树,在咱们这黄土地界是长不好的,得长在南方那边的才养得好。”
“我日日好好养着,不断水不断肥,冬日里我也去寻些稻草绑上,不碍事。”
“那我明白了,小满哥太厉害啦,放心,我不同小悠姐说,你到时拿给她,她定会高兴的。”
“我不扰你了,小满哥安心置办。”小豆子抱着翘翘走了,在路上高兴得紧,一扭一扭的下了山。
五个月后,开了春。小满心心念念的桃花,悉心照顾了这半年多,终于结出了大片的花苞。
收了这第一茬的桃花是最好的,种了这么多天,也终于派上了用处。小悠的生辰在五月,如今三月间,这时间也是够够的。小满望着自己的那些桃花,预备着等几天,开了花,自己就来收了去。只觉得活了十几年,从未这般地觉得自己成事。
当今这世道,四处都不太平。村子偏远着,少了许多的烦扰,但也免不了,应付些不速之客。
一伙子亡命的土匪,说来就来了,村子里有人飞快的跑着,到处报信,让大家都在家别出来,能进地窖里躲着就躲着,也别和那起子人起了冲突,家里的东西要被抢了去,也莫恼了,留着命。
小满小悠他们,也一同躲进了阿东家里的地窖。
“这一伙人,说是往后山去了。”阿东跳下地窖,悄声说道。
“你说往哪去了?你再说一遍?”小满冲到了地窖口,忙问阿东哥。
“往后山去了。”
小满急了,也顾不上许多,只说自己有事,要出去一趟,大家来劝,小满像是没听见,紧赶慢赶地往上爬。小悠也是看不过眼,跑过来拽住小满的衣服,不让他走。
“你这是干什么,出去是不要命了还是怎的,后山是有金还是有银,值得你这样。”
“后山的东西,可比金银重要嘞。”小满将小悠的手撒开,上去了就往外跑。
大家实在拦不住,也只好作罢了。
土匪们稀奇,这地界,竟长出来这起子桃花。折的折,砍的砍,一片的桃花,竟被毁地就剩几只秃秃的花蕊吊着,花瓣们尽是毁了,没有一处还看得过眼的。四处残破的枝丫,如死寂一般零零散散的耷拉着,如上了吊的美人,没有一丝生气在。
小满望着眼前的一切,哽得半天说不出话来,都毁了,一切都毁了。小满此时也顾不上许多,见土匪们还没走远,冲了上去,抓住一个人的衣领。
小满头上的青筋暴起,眼睛里充斥着血丝,质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毁了这些桃树,为什么要毁了自己要给小悠准备的东西。
土匪们也听不到什么小悠、桃树啊什么的,只见得有人抓了兄弟的衣领,小满身后一人拿着刀对着他背后就是一顿刺,“哪来的傻小子,送你去找阎王爷说道。”
一下,一下,又一下,小满没了力气。那土匪轻描淡写地推开小满,嫌弃的整了整衣领,一伙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满倒在一片血泊里,嘴一张一合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间,小满仿佛看着小悠在同自己道谢,她的脸上白白净净的,一丝高原红的影也没了。他望着欢天喜地的小悠,说要永远对她好,小悠也低了头,红了脸,邀约着要明天一同去他地里帮忙锄了新长出的草。小满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笑了,望着那高高的日头,大中午的,也并不觉得刺眼。
“要真是那样,便好了。”
血流干了,小满走了。
眼睛还睁的大大的,走之前,他想了许久,他不甘心那些人的行径,不甘心从此不能再看顾小悠,不甘心没有帮她完成那桩心愿……
两年后。
那些桃树,受了磋磨,荒废了一年,小豆子依着小满的样,日日伺候着。这一时节,竟也都开了。
小豆子领着小悠到了后山,小悠看着眼前大片的桃花,不由得连连惊叹。
“当初,小满不要命的跑出去,就是为了这个?”
“是,也不是。”小豆子有些哽咽,只硬撑着说,“小满哥,是为了你。”
“为了我?”
“小满哥种了这些桃花,是为了替姐姐做桃花粉,将姐姐的高原红去了。”
小悠不语,陷入了一阵沉思。
良久。小豆子又开口。
“先生前几日,教了我们一首诗,不知道小悠姐姐听过吗。”
“你念着,我听一听。”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是了,桃花依旧笑春风。”小悠怅然地望着满目的桃花,不由得湿了眼眶,一滴泪,划过那一团高原红,滴到了这片凝结着鲜血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