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赵从意在穆母感激涕零的道谢声中从穆春风家走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今夜无云,星光闪烁落入赵从意眼底,她却只是疲惫地叹了口气。乐极生悲,马失前蹄,这么个简单的业务,竟折腾了这么一顿,还为此错失了和莫潇单独吃饭的机会。
赵从意对自己恨铁不成钢,长吁短叹地走向自己停在路边的车。正要拉开车门,却瞟到了30米开外的那盏附近仅剩的昏暗路灯下,有一个无比熟悉的高大身影。
累眼花了吗?
赵从意眯了眯眼,却见身影抬手冲她挥了挥。终于回过神来的她,连忙举手示意,接着飞快打开车门将仪器箱子放好,驱车驶至身影面前。
“莫前辈,你怎么还在等我,也没告诉我一声?”赵从意胳膊搭在车门上,眼睛亮晶晶的,语调和唇角一起不自主地上扬。也是这时,她才看到莫潇斜后侧站着一个小人儿,正警惕地看着她,正是下午被她拔枪吓跑的小男孩。
“听你语气急促,估计是遇到麻烦事了,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你。”莫潇说着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躲在他身侧的男孩,又解释道:“刚在附近看到他,似乎是饿了,便拿了宋渠买的汉堡给他。”说罢又抬头看着赵从意,嘴角也有淡淡笑意,“他好像不喜欢你。”
“……”赵从意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哈……我们俩有点小误会。不过,宋渠买的汉堡的意思是……”
顺着莫潇的视线看去,不远处的黑暗中突然射出两道白光,照亮了作为发光源的汽车,一位一头褐色卷发的年轻男生从后排将上半身探出车窗,冲赵从意热情地挥着手臂并喊道:“赵赵!你可算结束了,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冲进去了。”
前排副驾还坐着一位头发经过精细打理,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的男生,他本双臂抱胸,在与赵从意对上视线后,才抬了一下小臂算是打招呼。
两位是赵从意的同事。
褐发那位便是刚提到的宋渠,才刚毕业就来了公司,传言他是公司研发部副部长的儿子;而戴眼镜的那位叫叶语人,和赵从意同期进入公司,进公司前是桥梁工程师,在自己的领域里颇有建树,而来目群从基层业务员从头开始的原因只是:“桥建了又在战争中被炸掉,没意思;还有就是,这里给得多。”
赵从意看着自己的好同事们,一时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遗憾。
果然莫潇不会没由来地单独喊自己吃饭。她心中暗叹,收回目光,只见莫潇轻轻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对他说:“我走了,记得我们的约定。”而后按开副驾的门示意赵从意过去:“走吧,我开你的车。”
赵从意左臂的酸痛无力感仍明显,便没有过多推辞,老老实实坐上了副驾。她揉着胳膊看莫潇扣好安全带,启动汽车,好奇地问道:“你和小朋友约定了什么?”
“我说如果他可以好好把基础教育读完,高中就可以直接来公司投资的专业学校,不需要学费而且可以在公司实习,赚钱带他妈妈离开这里。”
“前辈你甚至有插手学校事务的权限吗”赵从意略显惊讶,接着又玩笑道:“你不会是在给小朋友画饼吧?”
“如果画饼能给人带来一些希望,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莫潇设置好自动驾驶,又确认了一下叶语人两人跟在后面,才侧过头继续与她面对面聊天:“不过,这种事还不至于画饼。他挺聪明的,要是能坚持到那一步,多费点功夫培养也没什么。”
莫潇有一张漂亮的脸,眉清目秀,嘴角时常挂着微笑。头发稍长,垂在额侧显得十分柔软,与他温和的气质别无二致。只是丹凤眼内的灰色瞳孔相比之下总是略显冷淡,但这恰恰又是赵从意最喜欢的地方,像浮着一层晨雾的湖水,神秘又令人向往。
这会儿这双眼睛正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让赵从意一时有些害羞,她不自然地挠了挠耳朵,干巴巴地回复道:“生活在灾区废墟的孩子都挺可怜的,前辈愿意帮他真的很好。”
“说说你吧,被自己的枪打了?”莫潇对着赵从意的左臂抬抬下巴,左大臂上的制服破了一个小洞,如果拉开袖子就能看到那下面的皮肤早已淤青一片。
“前辈看出来了啊,呵呵……”赵从意干笑两声,只觉得自己太丢人了,“今晚这个业务真是一言难尽……”
时间退回到两个多小时前。
穆春风按下扳机的前一秒,赵从意抡起箱子朝他砸去。这一下她是下足了劲儿的,穆春风唉哟一声捂住脸跪倒在地,枪也随之滑落。而滑落前打出的那一发子弹虽然射偏,但还是命中了目标。火药推着特制针头扎入了赵从意的左臂,又被她火速拔掉。
那把鲁格是她改造过的。
虽然不记得自己上份在政府的工作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她记得这把枪是自那时起便带在身边的。她不想带太危险的玩意儿在身上,所以将子弹头改成了装有特制药的针剂,火药装药量减半,药剂可以在3至5秒内使对手昏厥,不使用解药的话,苏醒起码需要12个小时。
所以现在她还有不到5秒钟的时间解决这个烂摊子。
赵从意猛地前跨一步,一脚将枪踢出门外,同时从身后摸出一支注射器,毫不犹豫地扎进穆春风的脖子,接着拎起箱子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外,用腰后另一支注射器向自己的静脉注射了解药。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到最后扎针时她几乎已快没了力气,背靠墙壁滑倒在地。
好在危机还是解除了,意识没有被药物剥夺,现在她只需要静待二十分钟左右,就可以恢复正常。
至于穆春风,他在自己的咆哮和尖叫声中慢慢丧失了力气,瘫倒在床边,最后连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红着眼死死瞪着门外,他的泪从眼角滑落到长发中,没了痕迹,如同他精神的无声呐喊。
赵从意给他用的是记忆提取前需要注射的专用药剂,可以使人失去行动能力的同时保持意识的清醒,甚至说是兴奋,以便仪器更好地感应到脑内电信号。
倒在一旁的穆母早已被吓懵,见局面突然静下,这才反应过来,哭喊着爬向穆春风。
赵从意在一旁宽慰道:“别担心,他没事,我给他用的是流程里的必用药,不会伤害他。只是他脸被我砸了一下,可能要疼一阵子,抱歉了。”
“造孽啊……都是我的错,我以为他喝下了,没想到还害了你……”老人坐在地上抹眼泪,本就沧桑的蜡色面庞此刻更显憔悴。
“我也没事,我坐一会儿就好了,等下就可以给他进行提取了。是好事啊,您别哭。”赵从意笑着说道,她有意笑得轻松明媚,这样会让对方感到安心和放松些。
老人听完赵从意的安慰话,才渐渐平复下心情,她扶着床沿缓缓站起身子,拿起被子给躺在地上的穆春风盖好,又下楼去给赵从意换了一杯热水端上来,又是道谢又是道歉的。
赵从意受了好意,便说:“您不必对我这么客气,您是花了真金白银买我们的产品的,而我也只是个业务员,没什么尊贵的。”
“哎、哎!”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过去,赵衔动了动手脚,感觉没什么问题了,便起身捋了捋衣服和碎发,活动了一下身子。她让穆母候在门外,自己拎起箱子再次走近穆春风的卧室。
穆春风还在瞪着她,眼中满是血丝,她熟视无睹,利索地扶起大汉,让他背靠床沿坐着。打开箱子,熟练地将一个形似脑电仪的仪器套在他头上。仪器的一端连着一个精巧的眼镜,另一端连着一个巴掌大的黑盒子,业务员一般称之为微脑。
赵从意戴上眼镜,设备验证了她的身份,控制面板立刻浮现在她眼前。
记忆信号的具象如同一条银光闪烁大河,水流盘曲,支流众多。有的地方是涓涓细流,有的地方又波涛汹涌。
第一次做业务时,赵从意就被深深震撼了。如今工作了快两年,她现在只视其为进度条。估摸一个大致的位置,她直接切入该点的记忆。
眼镜从AR模式自动切换成VR模式,记忆的景象逐渐在眼前铺展开来,直到使用者完全沉浸其中。
赵从意就这样见到了这座社区战前的样子,算不上高档繁华,但春光明媚,窗明几净。穆春风热情地跟邻居打过招呼,拎着一兜新买的瓜果蔬菜进了家门。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在一旁装新窗帘,墙上电子挂钟显示这天是2050年3月7日,离战争爆发还有五个月。
赵从意眨了两下眼,四周景象立刻消失,进度条再次出现。她的职业修养要求她尽量少地侵入客户隐私,尽量精确地确定记忆的临界点。不对的时间点,不要多看。
第二次的切入可谓是正中红心。窗外街静已显萧条,只见穆春风从卧室走到楼梯拐角,听到母亲正忧虑地对父亲小声说“听他舅说,50里外的一个社区今天被军队突袭了,抓走了不少壮丁,我看春风今天心神不宁的,我也好担心,咱们要不跑吧?”
父亲摇头叹息道:“外面全是军队和炮弹,咱能跑到哪儿去?”
穆春风扶着墙壁听着,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
就是这里了。
赵从意稍向前回溯了些,再次回到控制面板,进入了信号提取系统,选定了起始点,又将今天的最后记忆定为终止截点,最后再次验证业务员身份,才终于启动了自动提取流程。
“会有些刺痛感,忍耐一下,很快就好。”大概率穆春风听不进去,但赵从意还是按照流程轻声叮嘱着。
整片记忆提取消除,这是很简单的一单业务,找准定位、操作系统、传输信号即可。赵从意掌心中的微脑闪着绿色的信号灯,传输的记忆将会被完全激活,清晰鲜明的表象将如电影般重新在他眼前快速播放,然后永远从他的脑海中消失。
穆春风的瞳孔猛地收缩,因药物而松弛的肌肉再次紧绷,赵从意紧盯控制面板上他的脑电波和生物检测指标,肾上腺素和多巴胺备在手旁以防万一。她像小时候给她打针的护士那样,轻声安抚着对方:“就快好了,马上就不疼了。”
不一会儿,微脑的闪光先是加快频率,后又变成常亮的黄灯,大约一分钟后指示灯才终于熄灭,它完成了全部数据分析,吸取了一个人六年的记忆。
穆春风瞳孔猛地涣散,眼神空洞,身体再次瘫软。
赵从意再次为他注射了药剂,看他沉沉睡去,才着手将设备放回箱子内一一归置好。她喊来穆母一起将穆春风连拉带拖地拽上床,看着穆母为他垫上枕头盖好被子,赵从意才真正松了口气,这单总算是做完了。
“所有流程都完成了,他睡一觉醒来身体差不多就恢复正常了。您观察着,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们的客服处理。”赵从意拎起箱子,朝房门走去。
穆母还没有完全缓过神来,身体仍因激动而微颤,那双灯光下波光粼粼的眼睛让赵从意想到了那条记忆之河,这位母亲的战争到此刻才算真正地告一段落。
赵从意走到门口,想了想又说道:“公司每年有针对苦难家庭的公益名额,可以以较低的价格享受服务。我回去帮您申请一下,如果顺利的话,客服会联络您,您应该只需要付相当于原先二期的价格就可以了。”
欣喜溢于言表,赵从意在穆母反反复复的道谢声中,走出了这扇见证了时光和战火又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