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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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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缪尔赤足踩在地上,给床头将欲熄灭的铜灯换了一根灯芯。

合化过后,他刚沐浴过一遍,整个人像是带着淡淡的水雾气。人类吃力地踮起脚,双手半拢着灯芯“呼”地吹了两下,火光就逐渐明亮起来,照开了原本黑沉沉的宫殿。

昏耀坐在床边看着,他琢磨兰缪尔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点灯的,思绪有点飘。

“服侍王的合化伴侣,最重要的就是听话。”他说,“乱说话的,敢对君主指手画脚的家伙,麻烦得很,不能留这种隐患。”

说到这里,昏耀自己先是一愣,立刻若无其事地补了一句:“除了……”

“除了我。”兰缪尔心领神会,“因为找不到我的其他用处。奴隶明白。”

昏耀含糊地哼了一声,侧过脸,用指节撑着额头,继续说硫砂的事情:“她么,她还算聪明,知道今后进不来这里了。主动自残是示弱,她想求我怜惜,看最后的情分赏点什么东西。那她们一家,这个冬天能好过不少。”

“但硫砂也不够聪明。犯了错,只要先咬自己几口,掉上几颗泪珠子,不仅没有惩罚,还能抱着赏赐走出宫殿……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外头还有其他侍从,他们看了心里怎么想?

一传十十传百,王庭的魔族该怎么想?

以后所有家伙,犯了大错小错都来这一招,他这个王还做不做了?

昏耀绝不认为自己的处置有何不妥。

“在深渊,”魔王低沉地说道,“并不是每一个魔族都有资格谈婚论嫁。”

“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她只能杀死她那病重的老父,将仅有的粮食用来养育更年轻的,而不是一家三口抱在一起饿死。”

不料兰缪尔投来无奈的一眼,说:“您可真是严酷。”

昏耀却不再看他,只是招手让人类坐在自己怀中,粗糙的手掌从那片白嫩的后颈往下滑落,沿着脊椎一直抚摸下去。

他低着头,修长的十指安静地抓紧了床单。

兰缪尔怔了一下,慢慢地将这枚宝石攥在掌心里。

他很快就摸到了鳞片。那是兰缪尔身上新生出的鳞片,粗粝的硬质物覆盖在原本光洁的肌肤上,象征人类正逐渐被魔息侵蚀。

“只有拥有了一定资源和地位的魔族,譬如部落里的长老、首领、将军……当他们想要独享伴侣,或是为了保证自己的继承人血脉纯净,那时才会举行婚配的大典礼,与对方结成婚姻关系。”

“是像阳光那样,像那样吗?”

“爱人?”

“可老鼠永远也爬不出阴沟,能怎么办呢?又脏又臭,就索性不活了?”

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魔王的神态竟然变得十分认真,不再有戏谑残酷之态。他凑近兰缪尔的耳畔,轻轻低语。

“她不是吾王的爱人吗?只因一句话的越界……”

“兰缪尔,这片荒芜的迦索大地,就是你们眼里的阴沟,是我们深恨而深爱的故土母亲、血脉诞生与消亡的地方;每当它迎来寒冬,无数走投无路的魔族正是这样靠着同族的血肉,苟延残喘下来。”

“是啊。可假如寒冬来临,粮食不够了,你猜她会怎样?”

“妹妹……也将被她杀死吗?”

但对于魔族而言,已经是可以拿来献给首领的珍宝了。

“爱……爱魔?”兰缪尔磕绊了一下。

“硫砂侍官……很爱她的家人。”

“喏,这样的一颗。”魔王随意将红宝石放进兰缪尔手心,“若在其他部落里献给首领,换来的口粮足可以供硫砂那个半死不活的老父和嗷嗷待哺的妹妹再吃两个月。”

昏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歪头问,“兰缪尔,深渊之上的爱,是怎样的?”

“你们人族并不把这叫做坚强,而是叫做残忍、邪恶、罪孽……对吧?在你们看来,魔族是阴沟里的老鼠,又脏又臭。”

兰缪尔短促地抽了口气,瞳孔微微颤唞着。

兰缪尔沉默了片刻,轻声问:“劫掠?”

“错了,硫砂比你想得更坚强。”

“至于爱……”

昏耀说着,散漫地四顾一圈。宫殿里挂的大都是骨饰,没什么奢侈的玩意儿。他胡乱在床头翻了两把,才捏出一枚不知什么时候掉在缝隙里的红宝石。

“深渊里的爱,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兰缪尔的呼吸蓦地一颤。

兰缪尔失语。

昏耀意外地挑眉:“有点意思,可惜还是错了。硫砂是劣魔,体格又弱,她哪有劫掠同族的本事?”

她会含泪分食她的老父。以至亲的血肉,哺育自己和幼妹。

其实以他的眼光看来,这“宝石”的品质实在粗糙,若在人类的国度,只要有些余钱就能从商人处买到。

他像是被烫伤了似的往后躲,但魔王紧紧扣着他,如施加某种酷刑般,硬是一句句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在人类耳畔说完——

“爱。”

“绝大多数劣魔一生不会婚配,他们拥有多个合化的伴侣,除了满足欲望之外,更重要的是尽可能多地留下子嗣,因为幼魔的夭折太普遍。”

“如果粮食仍不够呢……你再猜?”

昏耀忽然伸手,将兰缪尔的肩膀扯过来,掐着他的下颌扳正那张脸。

“……!”

“——!?”

“硫砂或许也算爱我,但如果叫她在一颗珠宝和‘做魔王的合化伴侣,但不再有赏赐’之间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魔王的声音并不阴寒,甚至并不锋利,却仿佛夹着苍茫的风雪,在深夜的床帐内冻结了空气。

“……”

兰缪尔闭着眼,仿佛被什么无形中的重枷压弯了肩膀,颤唞不止。银灰色的长发蜿蜒而落,掩住了人类的神情。

昏耀深深地看他一眼,沉声道:“这才是深渊里的爱,兰缪尔。”

“它不是拥有,而是割舍;不是阳光和鲜,而是极寒祭礼上受寒者手捧的骨骸。”

等到昏耀的指爪将兰缪尔松开时,人类的肩膀上已经留下了五道浅浅的血痕。

有点说多了,昏耀烦躁地心想。简直像是在解释什么,明明魔族从不屑于解释。

他嘴硬地添上一句:“你问了,我就给你讲一点。算是你陪我合化的赏赐。”

故事讲完了,魔王吹灭了灯,回到床上。兰缪尔仍僵在那里,像个雕塑。

昏耀都已经躺下了,不得不再次撑起身来,用鳞尾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下去,别妨碍自己睡觉。

很意外,他以为兰缪尔会哭的,但是没有。

透过黑暗的夜色,那双低垂的瞳孔中,什么喜怒都没有。

不多久,昏耀就有点后悔这个晚上了。

他的奴隶受的刺激太大,从夜晚的蚌壳变成了白天的雕塑,魔王心想。

自那以后,兰缪尔呆在窗边的时间越来越长。

有时候昏耀早上离开宫殿时他在那里,夜晚回来他还在那里,大多时候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结界崖上的那团光芒,安静地沉默着。

哪怕昏耀多次暗示“硫砂不是完全不懂规矩的家伙,不该看的她不敢看,那晚她早在开始之前就走了”,以及“你跟在我身边,没有魔族会吃你,我也不会给你喂魔族的肉吃”。

都没有用。

兰缪尔说:“吾王可否换一个地方束缚我?”

他想了想,很不熟练地将手贴在胸`前的衣襟上,缓缓道:“您想怎么样,都可以。”

上一次他提出这个要求时,昏耀吓唬他,要给他吞火石。

这次,魔王看了看窗外的风雪,焦虑地在心中默算着冬季剩下的日子。

当寒冬过去,地底的火脉就开始苏醒。

气温开始变暖,冰湖开始解冻,苍茫的霜角群山中,逐渐传来野兽活动的声息。

昏耀终于得以在把人类彻底养坏掉之前,将兰缪尔牵出宫殿。

只是偶尔溜一下而已。昏耀这样想着,然后顺手把骨钥放在了自己的兽骨王座上。

“吾王这是什么意思!?”

无数魔族惊恐不已,私下议论纷纷。

此前兰缪尔一直呆在昏耀的宫殿里,许多魔族对他的最深刻印象还停留在那场人类王城之战的时候。

只记得有位白袍金发的圣君陛下,强得不似人族,是唯一能和他们的王正面交手的家伙。

转眼一年多过去,如今看到王与这人奴形影不离,众魔族只觉得冷汗涔涔。

尤其那些在

许多魔族苦着脸跑去找大祭司塔达,求他给算一算。

老人家高深莫测地在骨筹上摸来摸去,最后一锤定音:“哦……这是王的姻缘啊。”

“姻缘!?”

多古一蹦三尺高,老脸惊恐地扭曲,“什么叫姻缘?塔达,你的占卜铁定是又出错了吧!”

“老天爷啊,叫地火把我老头子给烧了吧!”

老巫医吐沫横飞地叫起来,抓着自己乱糟糟的发辫,“我之前可给他施过厉害的咒,他万一记恨上我,在王的面前说我的坏话……”

大祭司嫌弃地后退两步,懒得理他。

昏耀本人可不在意这些。自从他开始溜人类之后,无数新鲜的事物让兰缪尔目不暇接,就像山里抽条的枝芽一样恢复了生机。

几天下来,这人就变回了日日跟在魔王旁边问东问西的样子,再也不当雕塑了。

昏耀心情好的时候,就给他解答一点;心情一般的时候,就晾着他;倘若心情不好,就使些鬼伎俩,骗骗他,吓唬他。

如果能看到兰缪尔露出或茫然或无奈的神态,昏耀的心情便会瞬间放晴。

总之,地火苏醒了,兰缪尔也活了。

万物欣欣向荣,魔王很高兴。

“深渊里,魔族的部落大大小小有二十来个,均以首领之名命名。其中势力庞大的,要数东北的瓦铁,西北的黑托尔,还有正南的贞赞……”

闲来无事的日子,昏耀就把羊皮地图展开,尖锐的指甲在那些山川线条上随意地指着,同兰缪尔闲聊。

“按照先祖留下的古老规矩,若魔王诞生,所有部落首领都要臣服;但同样是古老规矩,断角的魔又意味着耻辱。”

“首领们好端端的当着首领,谁想白白臣服?自然就打着为魔族抹消耻辱的借口,天天琢磨着如何宰了我……”

兰缪尔这才

虽有魔王之名,实际上却步步惊心。

“那……吾王这些年是如何应对过来的?”

昏耀:“唔,打服就行。”

兰缪尔:“。”

脑海里闪过一千种政斗故事的圣君陛下,深刻地反思了自己。

或许,他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真正习惯这群魔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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