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逃不出罪孽樊笼(三)
5.
这世上很多事都没有原因,也没有意义。
有的人生下来就是烂掉的坏种,坏了好几代,血液是会传承下来的。
就像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发现真正的魏振刚被藏在地窖的10口陶缸里,因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去地窖里的人只有魏如楠自己。
这是她的工作与义务,没有人会帮她,帮忙运输白菜的魏想楠夫妻二人,也最多是把小三轮车推到地窖入口处就结束了。
除了她,再不会有人顺着梯子进入地窖。
那个黑暗、空旷的小天地,掩埋着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但在那之后,魏想楠和张国军很快就办理的离婚手续,不过是离婚不离家,他们仍然住在一起,只是彼此都觉得“离婚”这道程序可以保护对方,在事情败露的当天,他们都想独自承担下后果,绝对不牵连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尽管如此,魏来却从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其实已经离婚了,他们在她的面前守口如瓶,充当着正常、恩爱的父母形象,也的确给予了她足够的爱,令她误以为世间所有父母都应该像魏想楠和张国军那样。
每逢魏振刚的忌日到来,他们三个都会约好了一起去。张国军会在那个畜生的墓前感谢魏如楠为大家所做的一切,他承认时间越久,就越觉得当初的行为是正确的,至少这些年来,大家的日子都很消停也很稳当,该死的人,确实该死。
虽然在前几年里,他们之间没人知道赵岭已经察觉了端倪。
尤其是那个夜晚在地窖的入口前,发现魏如楠不在家里的赵岭难得出来寻找她,因为,他找不到家里的锯子了。
直觉告诉赵岭,魏如楠最近不太正常。
他首先想到的是去魏广国家附近寻找蛛丝马迹,很快便发现仓房那边的地窖里有很微弱的光传来。
他悄悄地将地窖入口盖着的圆板挪开了一点,刚好就能看见魏如楠在地窖地下肢解魏振刚尸体的光景。
大概是太过震惊,赵岭惊恐不已,他就那样入迷得看了很久,连自己手机铃声响了都没有第一时间发觉。
摩托罗拉的手机铃声能选的不多,他那首是默认的,是华尔兹曲调的“生日快乐歌”。
铃声响了很久他才惊醒,仓惶地爬起身,极其狼狈地逃走了。
赵岭成为了那个唯一目睹了魏如楠罪行的人。
这也成为了他可以拿捏、折磨与报复自己母亲的把柄。
也许每个魏家人的体内都流淌着罪恶的基因,赵岭拥有魏如楠一半的血统,自然也会开启“恶”的黑暗一面。
可能,她真的不该生下他。
望着仍旧昏睡不醒的赵岭,魏如楠缓缓地说道:“每个人活着都是要承接因果的,坏事做得多了,离拥有好事的机会也就越来越远,因为已经把好的运气都用完了。然而,却不是经历了越多的苦难就会获得越多的幸运,吃苦从来都不值得歌颂,那些是谎言,是骗局,是为了将老实人拉进深渊。”
藏在床下的周画听了魏如楠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全部叙述,她感到自己身上的血液都在倒流,双手与双脚都冰凉发颤,可同时她又十分同情魏如楠,她代入了自己,便觉得魏如楠的所作所为可以被理解。
人性包含了道德,也凌驾于道德,不管是何等制裁,都应该留有温情。
朗朗乾坤,不留恶意。
病房里的另一个倾听者骆远丰同样沉默了很久。
6.
他已经退休了。
在职的时候,无论是赵建秋还是魏振刚,一个是车祸案,一个是铁轨凶杀案,他都涉手过。
其实也不是多享受追案的过程,他只是觉得能帮助被害人的家庭找出凶手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
那些接连不断的“谢谢、太谢谢您了”、“骆警官是正道的光”、“感谢骆警官为我们伸冤,您简直就是现世包公啊”……
赞美与感激声令他渐渐迷失了自己,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追寻正义。
但正义究竟是什么呢?
是狮子想要吃掉羊,却被羊的犄角顶得开膛破肚,狮子死了,羊便有罪吗?
骆远丰追寻了这么多年的真相,竟然就是这样的结局吗?
他无法接受。
以至于在看向魏如楠的时候,他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可这么多年过去,尸体根本不可能再找得到,早就已经和酸菜里的臭水一同蒸发得干干净净了。
而且,眼下已经过去了20年,昨天晚上,刚好是20年的期限。
这案子不再具有法律效应,就算抓魏如楠落网,也会因缺乏证据而无限拖延下去。
再拖个10年、20年,他都已经60出头了,还能等多久呢?
又要等些什么呢?
真相已经从凶手的口中得知,为什么他就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呢?
魏如楠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困惑,不由地苦笑道:“真抱歉啊,骆警官,我人老了,脑子也不行,很多事情记得不清不楚,发生的、没有发生的总是弄混,要是有让你不满意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我这种老年痴呆的老太婆,多活一天就是多赚一天,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她的语气非常轻松,也许是因为终于把压在心里的真相说了出来,她反而觉得释然。
骆远丰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挣扎了很久,面对眼前这个被恶意残害了一生的女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来审判她。
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的时候留下一句:“我已经退休了。”说完,便推开病房的门,如一具行尸走肉般离开了。
如果时光倒回到20年前,在骆远丰还年富力强的年纪,他可能不会换位思考魏如楠的处境。
要是在那个时候抓住了魏如楠,他一定会将她绳之以法,不管她有怎样惨痛的经历、苦衷和理由,他都要让她付出代价。
但如今不同了。
他们都老了。
生命在一点点流逝,代价似乎变得微不足道。
而魏如楠所做的一切,谁又有权利能定义她是对是错呢?
莫经他人苦,不必劝他人善。
骆远丰站定在医院的走廊里,他出神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身后忽然传来人群的涌动声,他恍惚地转回头去,只见医生和护士们纷纷出入赵岭的病房,像是在对赵岭进行抢救。
但很快就传来护士的惊呼:“不好!病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魏如楠隐隐的啜泣声传出来,她低声唤着:“岭岭,岭岭……你本不该受这些罪过啊……”
担架床被推出来的时候,魏如楠伏在赵岭的身边满面泪痕,骆远丰静默地注视着她,而她恰好抬起头,与骆远丰有短暂的四目相对。
目光穿透彼此灵魂,骆远丰似乎可以看见魏如楠眼底闪现出的一抹诡异的黯然。
刹那间,骆远丰的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被骗了,那个女人只为唤起他的同情与怜悯,而她真正要做的其实是——
“呃……”骆远丰扶住墙壁,他觉得胸口不太舒服。
赶紧掏出衣服口袋里的降压药,手一抖,药片全部都洒落在地。
“先生?先生你不要紧吧?”有护士发现了他情况不对,赶忙上来帮忙。
骆远丰痛苦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他艰难地说着:“药,我的药……”
话没说完,就难以支撑地倒在地上。
恍惚中,他看见有另外一个身影从赵岭的病房里走出来。
对方匆匆扫了他一眼,便迅速跑开了。
骆远丰的意识越发浑浊,他到底是闭上眼,唯有伸出向前的手掌还维持着张开的动作。
他还在试图抓住他所认为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