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初神之死
冷落的殿堂总还是庙,被推倒的圣像依然是神。
---莱蒙托夫
庄清河重新赶回医院已经是五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他被丢下的那个地方过于偏僻,手机又被他扔了,没办法联系人或者叫车。
偶尔有路过的车辆见他一身泥水也不敢载他,在路边走了两个小时,才有一辆路过的货车让他搭车回市区。
来到燕大附属医院后,他无视别人诧异震惊的眼神,在咨询处问到了精神科治疗室的位置,就直接过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长长的走廊上空荡荡的,只有商辰一人坐在长椅上。
他赶到的时候,方舟和商珉弦正好从治疗室出来。
这时他们也发现了庄清河,三人站在走廊上回头看向他。
庄清河一身泥污,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去。
商珉弦看到他这样一惊,快步朝他走过来问:“你怎么弄成这样?”
他弯腰看向庄清河的膝盖,裤子那里磕破了,能看到里面殷红的伤口。
庄清河停下脚步,看着他们三个。
他觉得自己是走进了一个诡异的梦境,头顶的光线异常恐怖,面前的三张脸亦让人毛骨悚然,一种像是噩梦里才会有的氛围包裹了他。
他们刚完成了一场惨无人道、无人知晓、不会被追责的谋杀。
庄清河的神情因极度的恐惧而显得呆滞,他垂眸看着商珉弦的眼睛。
然后认出了他。
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庄清河看向方舟。
他太害怕了,脸上的肌肉不可控地痉挛跳动,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诡异的僵感。张了张嘴,只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然后就卡住了。
然而他眼里询问的意味太强,尽管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个反应,但方舟还是如实说:“治疗已经结束,亚人格已经休眠了。”
接着他皱眉疑惑道:“不过很奇怪啊,我只唤出了一个亚人格,另一个好像并不存在。”
庄清河只听了他的前半句,哽在喉咙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仿佛将死之人吐出的最后一口黑烟。
商珉弦蹙眉上前一步。
庄清河则在同一时间后退,想要远离这个人。
他茫然又回避地偏开脸,眼睛一眨,泪就掉了,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他…他、他,不是啊……弄错了啊。不应该这样……”
商珉弦眼睛紧紧盯着庄清河,觉得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已经发生了。
庄清河看向商珉弦,只看了一眼,就被火燎了眼睛似的仓惶转身,慌不择路地想逃离眼前的情景,却一头撞到了旁边的墙上。
商珉弦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他。可是庄清河重重地往下坠,腿软地跪了下去。
就在这时,仿佛整个宇宙的星星都突然疯了似的惨叫。
庄清河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瞬间就断了。
他感觉到一种心神具灭的痛,脑子里有一把凿子,正在一点点把他的脑子挖空。他跪在地上深深弯下了腰,抱着头,发出一声凄厉悠长的惨嚎。
那叫声撕心裂肺,令人心惊,连空气似乎都跟着一震,荡出爆炸一般的气流。
在场三人都被他的样子吓到了。
庄清河活像被人捅了几刀,要被活活痛死的模样。
商珉弦看着绝望的庄清河,不明所以的同时又有一种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闹不清来由,但却让他后背发凉。
胸口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不停往里面灌凉风,挟带着不详的预感。
这时,庄清河突然抬头,用怨毒的眼神看着商珉弦,仿佛在诅咒他不得好死。
商珉弦头顶发麻,看着他一动不动。
什么情况?
发生了什么?
商珉弦的心被一种恐怖的预感折磨着,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已经提前害怕着它了。
下一刻,他突然被庄清河揪住了衣领。
庄清河眼神狂乱无序,眼泪从眼尾流进鬓发,冲他低声下气地哀求:“还给我,求你,把他还给我……”
还给我……
这个说法也真的好奇怪,一个他从没有拥有过的人,现在却用到“还”这个字。
商珉弦说不出话,他悚然地看着庄清河。
还什么?发生了什么?
庄清河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极致的痛苦将庄清河拖进了癫狂的黑暗深渊,灵魂仿佛被撕成了碎片,他的声带似乎也被这些碎片割破,字字句句都带着让人不敢听的痛感。
庄清河的怒火瞬间爆发,他突然尖声怒叫:“我让你还给我!”
他一拳砸到商珉弦脸上,将其打翻在地,然后开始不停厮打他,仿佛要把他的灵魂拽出来,好给另一个腾位置。
庄清河的攻击已经完全失了章法,没有技巧,全是本能的发泄。那种仇恨难以形容,好像把眼前的灵魂杀了、毁了、绞碎了都远远不够。
商珉弦还处于一种灵魂被抽空的状态,他眼神空洞无光,拳头落到脸上也感觉不到疼。
发生了什么?
商辰和方舟两人上去都没能把庄清河拉开,在暴怒和绝望加持下,这个人爆发出了超越平时的强大力量。
庄清河骑在商珉弦身上,青筋暴起的手好像鹰爪一般,死死掐住商珉弦的脖子。
商珉弦躺在那里,在庄清河的嘶吼声中连反抗都忘了,整个人都坠入一种窒息带来的眩晕绝望中。
他好像没有了知觉,可又感觉自己痛到浑身发抖。
他深爱着的人,昨天还和自己甜蜜互诉爱意的人,现在想要杀了他。
商珉弦感觉自己正在不断远离庄清河,仿佛有一个
明明昨天还说爱我的……
骗子,又骗人。
庄清河的话里全是毒,眼里全是刀,他只是用那双眼睛看着商珉弦,就几乎要了商珉弦的命。
商辰和方舟两个人拼劲全力,才把庄清河的手从商珉弦的脖子上掰开。
庄清河被拉开后又转向商辰,商辰被他一脚踹了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墙上。不等他反应,庄清河夹杂着怒火的拳头就接连不断朝着他的脸上砸来。
商辰的反应也很怪,对于庄清河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的怒火,他竟然没有一丝惊讶。
商珉弦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什么恐怖的事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
只有庄清河和商辰看得见那个可怕的鬼魂,他和方舟则是一头雾水。
庄清河的愤怒如洪水开闸一样泄出,声音透露着神经质的颤,他一边撕打,一边质问商辰:“鸠占鹊巢!鱼目混珠!你怎么敢这样!”
他的嗓音撕坏了一般,扭曲且尖利,像暗夜中的乌鸦,让了听了就觉出一种难言的恐惧。
庄清河从没感到过这样强烈的愤怒,铺天盖地的恨把他席卷,卷走了他的一切理智和隐忍。他恨这个人的卑鄙和残忍,恨自己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暴走中的庄清河就像一个杀神,浑身都是势不可挡的暴怒。商辰完全被碾压,几乎是在单方面被殴打,很快就满脸是血。
一旁的方舟被庄清河的话勾去了注意力。
鸠占鹊巢……
鱼目混珠……
方舟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震,接着是失重的悬空感。他猛地看向商珉弦,眼神震惊又怪异。
商珉弦也看向方舟,大脑一片空白,有种惶然的恐惧,脑中一道白光闪过。
尖锐的耳鸣声在耳边长响。
他花了很久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庄清河口中的“鸠”和“鱼目”。
庄清河这一天经历了太大的起伏和波动,惊吓,悲恸,愤怒,都是极为消耗人的精神的情绪。
他很快也没什么力气了,坐在地上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就开始哭。
商辰捂着脸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庄清河一言不发。
商珉弦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突然把庄清河抱起来往外走。
他想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庄清河被商珉弦抱着从商辰身边经过的时候,突然伸出手死死扯住商辰的衣领。他眼泪不停落,眼神狂乱无序,嗓子很痛很痛:“你杀人了……商辰,你杀人了!”
商辰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怎么能这么平静?
庄清河看着他,愤怒又一次涌上心头。
他攥着商辰的衣领,突然猛力一扯,把他向自己拉近。然后带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愤怒,用额头朝商辰的脸狠狠撞了过去。
随着一声惨叫,剧痛在商辰脸上炸开,他觉得自己的鼻梁骨应该是断了。他捂着鼻子,血从指缝源源不断地往外涌,怒道:“庄清河!”
商珉弦本来抱着庄清河,闻声转头向商辰看去,冷冷的眼神几乎能把人冻僵。
商辰在商珉弦的视线中顿住,不再说话。
庄清河还在用那破碎的声音,声泪俱下地质问:“为什么不给他治病?你明明知道!”
“你遗弃了他,现在又杀了他!”
商珉弦抱着庄清河,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像一把刀,他知道自己就是庄清河嘴里的“病”。
他急于逃离这个地方,一言不发地把发疯的庄清河扛了出去,一路上引了不少人的侧目。
庄清河似乎是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突然凄声惨叫,对着商珉弦又撕又咬。
商珉弦像抱着一尾刚打捞上岸的活鱼,几次差点脱手让他从怀里跌出去。
庄清河铺天盖地的绝望稠黑又浓烈,像一桶沥青冲着商珉弦兜头浇下。
等到把庄清河放到车上用安全带捆起来,商珉弦已经满头满脸的血,都是被庄清河抓的,咬的。
安全带困不住庄清河,商珉弦只能死死抱住他,把他的双臂环住。
庄清河像被撕掉了法符的魔物,又像被活剥了皮的动物,疼疯了似的挣扎,一直在尖声惨叫。最后他终于耗尽本就所剩不多的力气,垂垂倒下一动不动。
只有眼泪一直没停。
庄清河陷入了无边的疯狂和悲痛。
商珉弦坐在一旁,也被搅进了一场茫然中去了。
原来他不是他。
回到商珉弦的住处,医生已经在一楼客厅待命。
庄清河被商珉弦放到沙发上,还是无知无觉地流着泪。
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眼泪?
商珉弦看了他一会儿,说:“让医生看看你的腿。”
庄清河没反应,还在哭。
商珉弦的五脏都碎了,他还只是哭。
商珉弦看了他一会儿,只好在他脚边单膝跪下,拿剪刀把他受伤的那条腿的裤腿剪掉。伤口被雨水浸泡太久,已经发白了。
医生给他清创、上药,然后包扎起来。
庄清河还在哭,眼泪源源不断地落,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已经肿得不成样子。
商珉弦怕他这样哭下去身体会出问题,偏头对医生说:“给他打一针镇定剂。”
注射器刺进庄清河的手臂时,他也毫无知觉。冷白的皮肤,呆滞的视线,让他看起来像个没有生命的玩偶。
商珉弦抱起庄清河上了楼,在浴缸放了水给他洗澡,然后擦干重新抱回床上。
庄清河躺在床上,已经睡了过去,可还在哭。
到了半夜,他开始发烧。
他陷入了无边的噩梦之中,密林里是无边的大雾,天上无星无月。
庄清河知道自己在做梦,他拼命地想要醒过来,想要告诉那个愚钝的自己很多事。
快发现他,快找出他,快救救他。
来不及了……
半梦半醒半死之间,只有脸上烫人的眼泪不停在流。
商珉弦死了……
他的初神死了......
在自己和他终于重逢的这一天死了。
这样到底算什么啊!!!
庄清河突然在梦中发出一声惨叫,将暗夜整个撕破。
他半死状躺在床上,嘴里发出的音节是混乱零碎没有意义的、像被鬼捏住的可怕发音。
因为药物作用,他醒不过来,只能绝望地在梦境中撞得头破血流。
商珉弦拿毛巾给他擦汗,他出了太多汗,流了太多泪,多到商珉弦觉得庄清河整个人都缩水似的变小了,满身的悲伤。
即使安静下来,商珉弦也能听到他脑子里拼命叫痛的声音。
最后,庄清河开始说梦话。
“商珉弦……”
听到庄清河在叫他,商珉弦赶紧握住他的手,想说自己在,一直都在。
“商珉弦,别回去……”庄清河的泪滚滚而下,意识混沌,说:“你爸爸会杀了你的……”
商珉弦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夜色无边,天像是再也不会亮了。
商珉弦守着沉睡中的庄清河,在窗边的椅子上一直坐到天亮,又到午后,然后又到暮霭沉沉的黄昏。
一天一夜过去,屋内的光线不断变化,事物的轮廓也在缓慢移动。
只有商珉弦一动不动,可以说他稳定庄重,也可以说他死气沉沉。
屋内又冷又暗,物体线条和光影也显得扭曲又诡异。他快要被黑暗吞噬,近乎窒息般汗毛倒立。
原来,他不是自己。
这种恐惧不是一下子炸开的,而是像一滴墨滴进了水里,一丝一缕晕开,然后将整杯水都变得漆黑。
商珉弦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最强烈的爱都根源于绝望,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爱。”
曾经的他是读不懂这种句子的。
爱,绝望,痛苦,他认识这些字,甚至能背出它的含义,可是这些东西对他来说仍是绝对的抽象。
现在想来,都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存在,他是因一种卑鄙的期待而产生的。
冰冷、没有情绪、高精密的机器……
理智、利益、无偏差……
所以他才是这个样子。
商珉弦的大脑像死机了一样停滞很久,才开始思考自己的意义。
因为总被说像一个机器人,所以商珉弦特别关注过机器人的问题。
他认为,机器人和人类最大的区别就是有没有关于“我”的意识。
人类有皮肤,皮肤以外是世界,皮肤以内是“我”。
这种本体感知来自触觉,能够通过触觉感知自身的存在和位置。
从很多年前,科学家已经尝试研究触觉传感器,试图复刻人类的触觉给机器人,目前已经成功。
商珉弦当时就觉得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做法,因为机器人很有可能因为有了触觉而意识到“我和世界”的分别,有了本体感知,然后慢慢发展出自我意识。
而他现在猛然发觉,自己就是一个拥有了自我意识的机器人。
爱上庄清河的过程,也是他长出皮肤和血肉的过程。
他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庄清河,那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
爱,绝望,痛苦……
他仅仅在这一个人身上就全部感受到了,他们完美契合并且相爱,建立起了天衣无缝的感情结合体。
那是他的安全基础,是他与这个世界最有实感的连接。
那是他对生命的悟性和灵性,是他爱一个人的天赋所在。
那是把他爱的潜能激发出来的人,那是让他拥有本体感知和自我意识的人。
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他有意义的人。
商珉弦迫切地需要一个来自庄清河的拥抱,他觉得自己快要碎成粉末了。
虽然庄清河想要杀了他,但是他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原谅了这个人。
这时庄清河也醒了,他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
商珉弦起身朝他走过去,想抱他。
庄清河则睁着迷茫的眼看着他,脸上是要从一个噩梦中脱身的挣扎。
他刚一靠近,庄清河就猝然睁大双眼,整个人突然崩溃,举着手不知该往哪放,躲脏东西似的躲,愤怒又惊恐地尖叫:“你不要碰我!”
商珉弦因想要拥抱庄清河而伸出的手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庄清河在抗拒他,甚至仇视他。
此时天色已经很暗,商珉弦没开灯,整间卧室都是沉郁的暗色。
可是庄清河眼中的怒视还是那么明显,他双眼通红地质问:“开车走的人是你,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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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商公主,说两句。
前期挺多人不喜欢商公主,觉得他人设差。
说实话,我当时看了挺高兴的,因为我想要的效果达到了。
他确实不是一个正常人,拿正常人的标准来评价他,必然失望,这也正是我要呈现出来的效果。
他缺乏从“自然人”到“社会人”的社会化转换过程,这就注定他性格是不健全且不完善的。
前期他就像一个机器,让人心急的犹豫和纠结,总是用错的敏感和迟钝,总跑偏的脑回路,我认为都是非常合理的。
而他每次把事情想通后表现出的超强执行力,也是他性格的重要特征。
是庄清河让他长出了血肉和心脏,让他懂得爱和表达爱。
如果以存在时间算年龄的话,咱们的商公主也才十六七岁啊。
能做到这样,他已经很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