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清醒
戚玉台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纷繁零碎,嘈杂喧嚣。前一刻是莽明乡挂着鸟笼的草屋,下一刻就成丰乐楼间汹涌大火。飞灰蔽天中他看见一张苍老的脸,眼鼻流血,一个痴痴呆呆的傻子含笑望着他,肩画眉啁啾清脆。
他惶然奔逃,却被一扇了锁的门阻拦,回头,丰乐楼惊蛰房中,画美人垂泪,冷冷看着他。
“啊”
戚玉台猛地睁眼,一下子从榻坐起身来。
耳畔响起匆忙脚步声,紧接着,有仆从婢女的声音传来:“少爷?”
戚玉台惊惧看向四周。
金缕席,白玉兰如意云纹被皱成一团,远处桌台,香炉散发灵犀香熟悉香气,他恍惚一瞬,缓慢明白过来。
这是在他自己的屋里。
刚刚是做了一个梦?
“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掀开被子,边揉额心边问身侧人。
婢女愣了一下,紧接着,面顿时流露惊喜之色:“少爷醒了?”
她回头,朝着院中喊道:“快去告诉老爷,少爷醒了”
戚玉台皱起眉,甩了甩头,只觉脑子沉重不已,宛如几个日夜不曾眠休,昏沉得要命。
再一回想,竟已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的榻,睡前又做了什么了。
正揉按颞部,忽闻门外有人说话:“戚公子醒了?”
这声音十分熟悉,戚玉台一愣。
他抬头,就见门外站着一女子,一身淡蓝衣袍,眉眼秀致,捧着一碗汤药迈步走了进来。
戚玉台顿住,随即指着面前人失声喊道:“陆曈!”
他问:“你怎么在这?”
陆曈为何会出现在他房中?
女医官把手中药碗放到一边桌,望着他开口:“戚公子,是太师大人让我来的。”
“我爹?”
戚玉台狐疑看向身边人:“什么意思?”
婢女低着头解释:“公子,前些日子,您又犯病了,老爷令人请来陆医官为您施诊。”
他犯病了?
戚玉台茫然,这是何时的事?然而一细想,骤觉如有人拿一根细细长针于他脑海翻搅,令他头疼欲裂。
戚玉台打起精神,望着面前人冷笑:“笑话,我的病一向交由崔岷。不过一介翰林医官院医官,还不够格为我施诊。崔岷呢?让他滚过来!”
婢女将头埋得更低:“少爷,崔院使出事了。”
“出事?”戚玉台皱眉,“出什么事了?”
他还要再问,门外忽而传来一声“玉台”。
戚玉台朝前看去,管家扶着戚清走进屋来。
老太师向来整洁的衣袍微皱,边走边咳嗽,大约是听到儿子清醒后第一时间赶来,戚玉台叫了一声“父亲”,戚清眉眼顿时舒展开来。
管家扶着戚清前,陆曈避开在一边,戚清到了榻前,灰白双眼将戚玉台细细打量一番,半晌,道:“你醒了?”
戚玉台“嗯”了一声,迫不及待看向陆曈:“父亲,崔岷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要让她来给我施诊,先前黄茅岗,擒虎就是死在这个女人手中”
“玉台。”
戚清声音平静,戚玉台剩下的话便堵在胸口,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老太师却转而望向陆曈。
“陆医官,”他道:“多谢你照顾我儿,这几日你辛苦了,来人,带陆医官下去歇息。”
这是要留他们父子二人说话了。
陆曈颔首,随屋中婢女离开,门被关了。
戚玉台坐在榻边,眼睁睁看着陆曈退出房间,终是不平开口:“父亲,这贱人和裴云暎纠缠不休,害得妹妹伤心,当众羞辱我戚家脸面,你怎么能这么客气对她,这不是打戚家的脸吗?”
他眉眼狂躁,戚清眉头微皱。
“你病刚好,”戚清道:“要静心养护。”
“我根本没病。父亲,”戚玉台道:“为什么崔岷不在?”
“日后都由她为你施诊。”戚清并不理会他,“天章台祭典,你不能出半点差错。”
“父亲!我根本没病!”戚玉台提高声音。
屋中静寂一瞬。
下人们低着头,无人敢开口。
对戚清平静的眼神,戚玉台瑟缩一下,放缓了声调:“父亲,我真的没病,崔岷不是说了吗?我只是受惊……”
他的话在戚清的沉默里渐渐低去。
戚玉台攥紧手下被褥。
他不觉得自己有病。
他不记得自己犯病时做过什么,总归醒来时除了头昏些,全身并无不适。但他也清楚,父亲一向注重戚家名声,先前丰乐楼一事,外头流言已让父亲不虞,这一次再度犯病,父亲心中一定对他十分失望。
许是他大病初愈,脸色格外苍白令人担心,戚清看着他片刻,终是松了口,道:“你病好后,她任你处置。”
戚玉台一怔,陡然欣喜:“真的?”
戚清一向管着他所有事,其实先前他就想对陆曈出手了,也是顾及着父亲拖延,后来撞丰乐楼……
“明日去趟司礼府,之后就在府里休养。”戚清又咳嗽几声,“祭典之前,别再乱跑了。”
戚清竟没有责备自己,虽语气平淡,但也算关切,戚玉台受宠若惊地应了,又与戚清说了几句,管家扶着戚清离开了,戚玉台独自一人坐在榻。
头仍昏沉着,他看向周围,屋中的古董花瓶似乎都收了起来,阁架空空如也,贴身侍女是个面生的,戚玉台仔细回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又砸死婢女,索性坐在榻发呆。
有人走了进来,道:“戚公子记得喝药。”说着,一碗药递到戚玉台跟前。
戚玉台掀起眼皮,见陆曈又走了进来。
她双手捧着碗,褐色汤药就在眼底,戚玉台没接,只看了她一眼,费解地开口:“你是怎么说服我爹的?”
戚清不曾告诉他崔岷的事,但就算崔岷出事,明知此女包藏祸心,害得他之前丢了脸面,父亲竟还让她来给自己施诊,戚玉台怎么也不明白。
“是戚大人亲自找的下官。”陆曈道。
父亲主动找的她?
戚玉台眉头一皱,越发不明白戚清此举何意。
女子低眉顺眼地站在自己眼前,想到戚清方才承诺自己的话,戚玉台看了一眼她手中汤药:“这里面不会有毒吧?”
“戚公子说笑。”
“谅你也不敢。”戚玉台哂笑,旋即打量她一下,嘴角忽而恶意地一勾:“既然如此,那就劳烦陆医官喂我一下。”
陆曈看向他。
戚玉台笑得轻蔑。
医官又如何,进了太师府,也就是戚家的一条狗,和崔岷一样。
任人驱劳。
沉默片刻,陆曈垂下眼睛,端起药碗,拿起汤勺凑至戚玉台唇边。
戚玉台笑容越发舒心。
她的指尖碰戚玉台的脸,冰凉不似活人,然而出人意料的,汤药竟并不太苦,比之先前崔岷所熬煎之药,清爽甘甜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其中清甜芳香,竟和先前司礼府中点燃的“池塘春草梦”有几分相似。
不知不觉,他将一碗药喝完。
陆曈放下空碗,戚玉台眯眼看着她。
她转身收拾桌残药,依然是一副平平淡淡的神情,好似并未将方才那点折辱放在心。
戚玉台瞧着她平静模样,心底忽地又撺出团火。
“回在黄茅岗宁死不跪,我还以为陆医官多清高,没想到还能见到陆医官这么低三下四的一面。”
戚玉台讽刺:“怎么,你那位好情郎裴云暎呢?让你来伺候我,要是他也看见你低眉顺眼地伺候别的男人,不知还会不会要你。”
“医者治病,天经地义,戚公子慎言。”
明晃晃的日头从窗外渗进来,陆曈站在窗下的阴影里,半垂着眼,动作不疾不徐,并不接他话头,只低着头道:“戚公子记得每日按时服药,不要过多走动,多在府中休养。戚大人叮嘱过,渐近立秋,被褥不可过薄,屋中熏香时时更换,戌时前务必就寝,饭食清淡……”
她一连说了许多,一口一个“戚大人”,令戚玉台越发心烦,冷冷道:“每日药不是你来做吗?”又看一眼门口边矮榻,神色玩味,“你都与我共处一屋了。”
“先前戚公子病急,下官留在府为戚公子治病,如今戚公子已醒,病情亦有好转,戚大人准允下官归家。日后每隔一日登门为戚公子号脉施诊。”
戚玉台脸色一沉。
他原本还想好好折磨陆曈的。
陆曈退后一步,抱着收拾好的药托对他颔首,“戚公子大病初愈,切记静心养护,先前病中戚大人对公子事无巨细关心,戚公子切勿辜负戚大人一片爱子之心。”
言毕,对戚玉台施了一礼,低头退了出去。
戚玉台本就心烦,陆曈不说此话还好,一说,再看屋中新换的床褥、面生的婢女,连同桌燃烧的灵犀香都不顺眼起来。
父亲本就管束严厉,如今被拘在府里,恐怕更无自由可言。
那一点狂躁如同火星般越燎越大,顷刻间熊熊腾烧,却无处可消解,他便将这点饮恨发泄到方才离开的那个影子身。
“贱人。”他说。
“祭典之后,看我怎么折磨你。”
……
陆曈背着医箱,离开了太师府。
甫一迈出太师府大门,天地陡然宽阔许多。清爽长风吹拂在脸,将几日来的滞闷黏腻一扫而光,连胸腔中令人作呕的恶心也散去不少。
她登马车,径自回了西街。银筝几人见她回来,皆是十分高兴。
“戚家那儿子病好了?”
苗良方拉她到一边,偷偷询问。
陆曈点了点头。
苗良方便长松了口气:“菩萨保佑,我还担心出什么事了。”
苗良方一直很担心陆曈。
与崔岷最后见的一面,崔岷的话总让苗良方心中不安。戚玉台犯病,崔岷这个节骨眼下狱,陆曈顶,可疯病向来难治,这是个烫手山芋,一个不小心,得不偿失。
杜长卿挤过来,仔细端详她片刻:“人都憔悴了,啧,我就说那富贵人家不是什么好东西,把人当牲口使不是?瞧瞧这眼睛底下,黑得跟涂了墨般……给了你几个银子啊?得加钱!”
“钱钱钱,东家就知道钱,没见着姑娘累成什么样了。”银筝推着陆曈进小院,“我去给姑娘放沐浴水,这几日在太师府瞧着都没休息好过,回来了就好,正好歇息几日。”
热水很快烧好,陆曈换了衣裳,躺在木桶间,腾腾热气模糊眼前,却让连日来的疲累减轻了一些。
银筝捧着干净衣裳进来,将干净衣裳挂在屏风。
“姑娘,”她在屏风后的小几前坐下,边捡起没做完的针线边小声道:“戚公子真的好了吗?”
陆曈“嗯”了一声。
银筝有些不解。
陆曈进京,就是为了向戚家复仇,如今仇人近在眼前,陆曈却把戚玉台治好了。
她不明白。
银筝想问,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就算问了陆曈也不会说,陆曈一向只默默做自己的事,从不为外人知晓。
想了想,她便说起另一件事:“姑娘,再过几日就是七夕了。苗先生新做了药茶,女子是补血养气,男子是壮阳强肾,放同一只草篮里售卖。我看盛京医行里许多医馆都这么做,杜掌柜说咱们也学学。”
“就是草篮看着太过粗糙,我想着。做条彩色丝绦挂去,反正七夕女子也兴做绦子送给心人嘛。”银筝把手中一串丝绦举得高高的给陆曈看,“姑娘看,瞧着是不是没那么单调了?”
陆曈望过去。
花花绿绿的丝绦在银筝手里仿若各色花环,煞是好看,便点头道:“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晚些姑娘想学,我教你。”银筝笑道:“一点不难,打一条合适的挂在腰间,配裙子穿正好看。”
陆曈刚要点头,忽而想起什么:“七夕不是初七吗?”
“是啊,怎么了?”
“那天我有事要出门。”
银筝一愣:“姑娘出去做什么?”
又试探地看向陆曈,“是和什么人过节吗?”
“不是。”陆曈答,“是给人祝寿。”
七月初七,七夕节是裴云姝生辰,回在医官院裴云暎来时曾说过。
她差点将这件事给忘了。
……
裴府里,裴云姝正把几件衣裳往裴云暎身前比划。
裴云暎站着,脸已有些微微不耐,宝珠坐在矮榻,手里抱着个金蛱蝶,看着二人“咯咯”直笑。
“连宝珠都看不下去了,”裴云暎抬手,拨开裴云姝比划在自己身前的衣裳,旋身在矮榻坐下,一把抱起宝珠,以躲避裴云姝接下来的忙碌。
“姐姐,你做这么多新衣,不如做面新柜子。”
裴云姝松手,斜睨着他:“哦?我做这么多新衣,你日日穿公服,我还以为你瞧不,都给我扔了呢。”
“又污蔑我。”裴云暎笑了一下,“宫里当差自然穿公服,平日休沐,我不是也穿过嘛。”
“穿穿穿,反正我是一次也没见过!”裴云姝瞪他,“起来!后日我生辰,你必须挑件称心的穿。”
裴云暎岿然不动:“是你生辰又不是我生辰,我打扮那么光鲜做什么。”
“后日陆姑娘也要来,你穿件公服,别人还以为在公差呢。”
闻言,裴云暎目色微动,但仍坐着不愿起,慢条斯理道:“陆大夫又不是以貌取人之人,而且,”他顿了顿,“我长得也不难看,何须衣物增辉。”
裴云姝见他如此,叹了口气,放下手中摞成山的衣物,在裴云暎对面圆桌坐了下来。
“阿暎啊,”裴云姝语重心长地开口,“姐姐不是傻子,你对陆姑娘什么心思,我还瞧不出来?”
“知道你自小被人捧着,凡事若无完全把握不会开口。可情之一事本就毫无道理,你的心并非由你控制。若你想如处理公务一般解决自己的心,那是绝无可能。”
她道:“你若对陆姑娘有意,就要实实在在表现出来,问她喜欢什么,就送她什么,常带她出去逛逛,逗她开心。皇城里当差多累,你自己比旁人更清楚,她一介普通人,只会更加不易。”
裴云暎漫不经心听着,将被宝珠攥住的发梢从宝珠手里夺回来,宝珠乐呵呵地举着金蛱蝶,往他脑袋放。
裴云姝便又道:“何况,陆姑娘还有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未婚夫……”
说到此处,蓦然看向裴云暎:“阿暎,后日我生辰,不如我帮你问问陆姑娘可有心仪之人?”
裴云暎无言:“不要。”
“这也不做那也不做。”裴云姝来了气,“我可听段小宴说了,陆姑娘在你们殿帅府中极受欢迎,也是,这样好看心善、聪明伶俐的姑娘,若我有儿子,也想为自家儿子相看。哪轮得到你……”
她说了半晌,见这人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样,气得把衣裳往桌一推:“该说的都说了,什么都不听,将来别后悔!”言罢,一把抱回宝珠,怒道:“咱们走,别搭理他。”
裴云暎:“……”
屋中恢复安静。
青年低头,捡起宝珠方才留在榻边的金蛱蝶。
蝶翼熠熠华丽,在他指尖绽放。似他黑眸里微弱星火,漂亮得满室生光。
他垂眸看了一会儿,合掌将蛱蝶捏于掌心,淡淡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