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 悲惨世界
所有人站在这个仓库的角落里,目睹着墙壁落下后呈现的巨大空间,他们的视角在抬高,在旋转,在拉近或远离,而他们并没有感觉自身位置的变化,仿佛是那个巨大空间自己移动起来。他们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空间并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四四方方,而是被一团透明的液体充斥着,没有一个固定的边缘轮廓,而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船舰就像是悬浮在这大量的透明液体中,是光的折射让他们在观测中出现了种种奇异的变幻。
目睹到的全体景象虽然有一种宽敞开阔、一览无遗的感觉,但在理性的对比上,很容易就能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这些景象并非是原物的大小。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船舰之间被大量的结构体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整体,那一艘艘船舰的独立感在这个巨大的整体感的对比下显得渺小,仿佛它们本该就是这样的一个整体,每一艘船舰都是这个巨大整体的一个模块,而不是被临时拼凑起来的东西。
说不出那些关联彼此船舰的构造体是怎样的结构,这些结构很复杂,并不仅仅是桥梁、管道、铰链和齿轮,也不仅仅是固态的东西,它们像是神经、血管,像是神经中窜动的信号以及血管中流淌的血液,甚至就连颜色都不是固定的。这些构造体粗看上去是静止的,但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其细节部分的运动是那么的激烈,如同电子云一样无法预测。
这种整体结构上的巍峨,以及细节部分的剧烈运动,足以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官感受,用两个词语去形容,那就是“美感”和“强大”。
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每一艘船舰都能给仓库里的神秘专家带来熟悉的感觉,但又同时在他们凝视的时候,带来更加强烈的陌生感。让他们下意识明白,这些船舰已经和他们最初知道的船舰截然不同了,不仅仅是外表上,也在本质上发生了一些改变。
但是,在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答案无法仅从这肤浅的表面观感上得到。
“莎,你在这里的话,为什么不出来解释一下?”有神秘专家向虚空中喊道。
“莎”的身影就像是从空气中飘出来,迎接它的是诸多渴求答案又满是审视的目光。
“这支舰队是nog和我方的交易,也是接下来计划的重要环节。”莎平静地回答到:“这支舰队和你们分别是不同阶段的重点。要进入纳粹中继器的内部,没有这些船舰的力量是很难做到的。”
“这点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但是,舰队里的人呢?”其他神秘专家关心的可不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在这次计划中所扮演的角色,这些船舰本来就是纳粹战场的主力,继续在这个战场上发光发热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但是,船舰中的人们到底是怎样的情况,却不得不让人担心。尽管从理性上来说,即便里面的人全死光了,在这个战场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不过,大多数人感性上并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而且,死亡的方式多种多样,从感性上来说,也存在“哪一种死法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情况。
没有人希望在死亡的背后有交易的阴谋在发挥作用。
“已经被隔离了。”莎解释到:“这些船舰都具备特殊的机制,以确保里面的人能够在战争中发挥最大的作用,为此,就必须在非必要的时候尽量减少伤亡。从技术的角度来说,这些人也是可循环利用的资源,所有的隔离手段,都是为了尽可能保护这些资源。”
“莎”的说法有一股古怪的味道,它的语气是如此的平静,就像是在表示,在这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身上所发生的情况,都属于正常的情况。也许,在这个充斥着神秘、未知和痛苦的战场上,无论多么诡异而残酷的情况,都实属正常,但是,也有人很难接受这种排除人性的纯理性的说辞。“不把人当人看”对任何一个心中充满了情感的人来说,都是一件难受的事情。
然而,在这种时候,却又不能单方面将自身的情绪发泄出来。稍微深入想想就能明白,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如今的模样,并不是“莎”单方面造成的结果,而直接背负全局责任的nog方面,对这些情况也定然不是一无所知。
“现在里面的人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晓美学姐追问到:“我们需要知道更详细的东西。”
“……你们制作的这些船舰本身就准备有严格又敏感的安全隔离机制,一旦意识态和物质态的威胁达到了标准,这种机制就会自行启动。到底是怎样的机制,到底是为了何种目的而设计了这类机制,试图达成怎样的目的,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不觉得是应该由我来回答的。”莎如此说到:“如果你们都不了解你们自己做出来的东西,又何必向外人寻求答案呢?我只能说,里面所有的人暂时是安全的,但是,在这个战场上,死亡随时都会来临,和这些人是否被隔离无关。安全从来都是相对的,这些船舰的安全隔离机制,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刻发挥力量的一个环节,当这些人被隔离起来的时候,从程序上就意味着,他们将在下一个关键的时刻被使用掉。我可以感觉到,在这些船舰上的人们早已经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
“也就是说,他们还没有死亡,但肯定会死亡,而且他们是在知情的前提下,变成了如今的状态?”一个表面情绪没有太大波动的神秘专家沉静地这般陈述着,“上千万的船员,每一个都明白自己的处境?”
“是不是每一个,应该去问你们的管理者,我这边只负责评估这支舰队能够发挥的作用,并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作用。”莎的回答让所有情绪波动强烈的人都重新冷静下来,现场没有人能够再继续追问,他们意识到了,自己之前那带着情绪的问责是多么的幼稚且无意义,那本该不是他们会问的事情。这场战争已经死了很多人,还会死更多的人,无论身份地位,无关种族性别,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要说刚刚自己等人因为感性的冲动而说出了那番话的时候,到底是不是带着一种“想让这些千万的人能够活下来”的想法,到了此时,也已经变得模糊了。
因为,船舰上面的人,和他们自己一样,在这个残酷的末日战争中,都无从选择,也没有谁能拯救。反过来说,面对纳粹展现出来的力量,这上千万人和自己这些人,最终能够存活的,无论怎么评估,也都只是寥寥少数而已。
比这上千万的人还要更多数量的人,已经死在地球上了,而且,是毫无意义地死掉了。至少还能够继续用生命去战斗的这上千万人,是不是还能算得上“幸福”呢?哪怕战斗的方法和死去的方式,与寻常的战争和死亡不太一样。
退一万步来说,这里也没有一个神秘专家能够说出:“让我们上就足够了,让这些船舰里的人们退到后方”之类的说辞。因为,他们十分清楚,在这场战争中,不赌上一切的话,根本就看不到胜利的机会。
所以,这千万人如果已经死了,那就一切休提,如果还没有死,那么,接下来的计划中,哪怕不是百分之百,也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会死掉。
船舰里的人们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在“必定会在战争中牺牲”的未来面前,根本就没有追问的必要。
那个残酷的,让人绝望而痛苦的必然性,正在将所有对人性而言十分重要的东西变得没有意义。
现在知道了船舰里的人们都暂时还活着又能怎样呢?还不是要让他们去死?还不是要依靠他们必然的死去制造胜利的机会?在进攻纳粹中继器的环节上,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定然要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没有这支据说可以和中继器掰掰腕子的舰队的力量,不榨干这份力量,就无法想象己方可以成功的景象。
换个角度来说,倘若计划成功了,而自己在这场战争中幸存下来了,那么,也当然是因为这千千万万人的牺牲才换来的。
虽然希望这上千万的人们可以活下去,但是,没有办法呢。真的是没办法了。神秘专家们沉默地打量着这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所滋生出来的情绪就像是蚂蚁在啃食内心一样。
于是,之前还情绪激荡地打量这支宇宙联合实验舰队的众人都陷入一股意兴阑珊的心绪中。
“三仙岛和高川呢?”晓美学姐问到。
“高川已经被nog解除了三仙岛的职权,正在进行特种机动作战。”莎回答到:“三仙岛还在处理中。它和其他船舰都不一样,拥有更多的可能性,理应发挥出更重要的作用。”
“也就是说,你打算在这次计划中,将三仙岛和其他船舰分开使用?”晓美学姐进一步问到。
“是的,三仙岛中还有几百万人,为了达到额定效率,我会将总人数补充回一千万。”莎说:“不过,三仙岛里的人和其他船舰里的人也不太一样,三仙岛上没有安全隔离机制,这些人从一开始就自觉作为柴薪使用在某种意义上,制造并登入三仙岛的这些人和末日真理教一样让人生畏。”
“中央公国……制造三仙岛的,驱动三仙岛的,是中央公国。”晓美学姐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其他人强调般说,但是,没有人知道在她的语气中,到底充斥着怎样的情感,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绝非是正面的情感。她并不觉得,三仙岛的这种让人生畏的,坚硬而残酷的,从人性的角度而言充满了疯狂的造物,是一件值得自豪和感动的东西。
稍微想想就可以体会到,能够让一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被迫去制造这样毫无人性的战争工具,让如此多的人,被迫带着觉悟,不得不成为柴薪的战争,究竟是多么的让人绝望。在这份强大的技术背后,在这种让人感到畏惧的原动力背后,隐藏的是何等的痛苦与悲观。而在这份巨大的绝望、痛苦和悲伤的背后,又是何等微小又摇摇欲坠的希望。
太痛苦了,太痛苦了啊。
晓美学姐早已经没有眼泪了,无论生理机能还是心灵,和“流泪”有关的机制都已经在战斗和变异的摧残中崩溃。但即便无法流泪,但心中的悲鸣却无论如何都不会减小。
“莎”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仓库里没有人去关注。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展现在他们眼中的模样,就像是一根灼热的钢针,让他们发自内心地难以忍受,却又必须忍受,想要麻木,却又无法麻木,它就摆在这里,无论如何转移视线,都无法遏制视线在间或的时候转向那个方向。
对他们而言,在这间仓库里的修整,已经从暂时的喘息变成了一种蠕动着的痛苦。如果可以的话,他们甘愿重新投入战斗中,什么都不去想,就这么战斗到死亡。
而他们所有的想法、情绪上的波动、意识态的动静,都在第一时间被转化为数据和食粮,被他们所在的这个瓦尔普吉斯之夜汲取“莎”冷酷而冷静地审视着,品味着,分析着,思考着,就如同它所说过的那样,它会将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摆在能让其发挥效用的位置上,并确保这些东西一定会对计划有促进作用,无论这些东西是物质性的还是意识态的。它要赢下这场战争,不得不赢下这场战争,也许战胜纳粹不一定可以带来好的结果,但是,不去战胜纳粹,连好的结果都无法去想象。只有解决这个敌人,才能够进一步去解决末日真理教。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