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长宁院中
丰华十四年,腊月廿九,冬意未消。
今儿早些时候,落了场雪,长宁院里铺了一地的白。
云晚意秀眸惺忪,台轩望去,远处群山连绵,白雪皑皑。
近些儿,院里寒梅傲雪,玉树琼枝,一丝凉意沁入心脾。
又一年岁末至,这是她困在长宁院的第二个年头,离嫁进靖宁侯府,业已四年有余了。
雪晴端着温汤进了屋子,便见自家姑娘披散着乌黑细致的柔发,怔怔出神,月白色中衣显得些许宽松,削薄的双肩轻颤。
不由得鼻尖一酸,微红着眼眶忙放下手上的木舆,“姑娘何时醒的,怎也不披件篷衣?”
云晚意扬眉浅笑,翻着伏案上的账册,“才方醒,想着前几日的琐碎经营未上得账,便下榻瞧瞧,明儿便是除夕了。”
“姑娘平日里就畏寒,风寒还未痊呢,身子骨虚着,可莫要再惹了凉。”
雪晴一边絮絮叨叨说着,一边利索地取下木施上的鹅黄绫子绣缎斗篷拢在她肩头。
绒领包衬着姑娘家娇俏容颜,端是人间好颜色,明眸皓齿,丽质天成,不过到底是染了病气,明媚的模样消减了些许,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已许久不见姑娘开怀了,想起三年来的桩桩件件,雪晴愈发神伤,这些年儿,姑娘独身一人,过的太苦了。
云晚意却是不知何时沉浸在账册里,一手提笔在伏案上勾画着,不时发问。
“香粉铺子收的比上旬多了几近一番,可有同常家阿姊的人对过?”
“东郊的粥棚再加些,你去寻常家阿姊的人打个商量,能不能试试东平仓的路子。”
“扶孤庭那头,再打点下路嬷嬷,让她松松口,过完这个年,将小芋头接出来……”
雪晴一一记着,待云晚意说到侯府那头月例时,有些迟疑道,“今年的节礼,姑娘还要予姑……侯爷准备么?”
云晚意一顿,思绪不觉飘远。
靖宁侯陆明渊,她的夫君,四年前看似处境紧迫的靖宁世子,如今权势滔天的长风司督指挥使。
想来可笑,阿娘流放时的枯寂冬日,满身镣铐,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好好过日子,尽着为人妻的本分,想着有这夫妻之义,便是没有男女情爱,陆明渊也会护着她这一辈子。
可是阿娘不知,陆明渊这人生来就冷心冷情,便是倾尽所有也暖不化他那颗如万古玄冰的心。
更何况他那为数不多的温情,一早便定好了人儿。
又怎是她这般出身微寒的商户之女,可享得的福气。
这般想着,云晚意正欲开口说不必,却瞧见七音急匆匆的小跑着进屋,喘着气儿,“姑娘,侯府来人了!”
雪晴脸色一变,正欲上前关上房门,几名侍女、仆妇便从长廊闯了进来,列在两侧,神情肃然。
不消一会儿,一嬷嬷走了进来,朝她虚虚行了一礼,笑道,“候夫人藏着,倒是过的自在。”
云晚意认得她,是陆明渊的奶娘,秦嬷嬷。
云晚意探了眼她身后,却是没人了。
院里驶来一辆车马,上头置着个空荡荡的铁笼子。
陆明渊没来。
似是猜着了她的心思,秦嬷嬷嗤笑一声。
“侯爷近些日子都紧着定国公府那位,候夫人既已肯认罪,难道还不知今日为何么?”
云晚意抿了抿唇,也是,府中对她这侯夫人不守妇道,勾搭外男之事,一早已定好调子。
如今所求,不过是她的一份自白书,以全侯府圣眷。
此等小事,终归是不值得堂堂靖宁侯上心的。
罢了,权当是还了那位生恩。
况且如今,她也没得选了。
从上旬侯府捎人来信,说寻到筝儿开始,身之所处,其后就是万丈深渊。
许是嫌她沉默太久,秦嬷嬷意味深长的瞥了雪晴等人一眼,道,“夫人都做下那等事儿了,今儿强撑着还有甚意思,不过累及身边人罢了,何况,筝姑娘如今可还负着逃犯的罪名,您若早些儿认罪,大家伙都好过些。”
“不行!”
“姑娘!”
雪晴二人齐齐开口,便欲冲过来,却被随同的几名仆妇死死抓住。
“侯爷应过我家姑娘,待寻到筝姑娘,便放姑娘离去,你……你们怎敢违逆侯爷!”
雪晴厉声喝道,只是脸色惨白,声音轻颤,多少显得色厉内荏。
秦嬷嬷轻呵了一声,没做理会,只是定定的看着云晚意,增了几分厉色,“夫人,侯府容忍至今,已是格外开恩了,莫要不识好歹!”
“雪晴,且下去收拾吧。”
雪晴浑身一颤,不可置信的看向云晚意,“姑娘…”
云晚意笑了笑,柔声道,“前日不都收在东次间了么?去收点一番,便走罢。”
见雪晴红着眼眶,只是怔怔看着她,云晚意叹了口气,幽幽道,“莫是忘了前日同你的吩咐?记得代我向筝儿问声好。”
雪晴瞳孔一缩,这才想起前日去信侯府时,姑娘同她们说的话。
“今儿这个年节,我不知能否过得,这身契你们各自收好,我们不过主仆一场,你们切不可为我犯傻,只是有些细软,还得劳你们跑趟杭州府,帮我送予筝儿。”
“那日留你们在府里看顾二弟,郎…侯爷是知晓的,他向来公正明理,不会为难无关之人,你们应我,不管发生何事,不必再管我,也莫要为我拼命,只消念在过往的情谊上,日后替我多关照筝儿一二,成么?”
雪晴心头大恸,泪水汹涌而出。
原来姑娘早在那日起,便晓得了会有今日之事,是以做了最坏安排。
那日她只觉姑娘是忧思过重,便顺着姑娘的意思去收拾了。
如今看来,前日那封去信,哪里是予侯爷年节问候,分明是姑娘的催命符。
可是三夫人于她恩深,如今三夫人已故,姑娘那日谈及筝姑娘,是想以此迫求她今日安然离去。
想至此处,雪晴挣脱开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泪,咬着牙看了云晚意一眼,拉起七音冲出了屋子。
便是跑死了,她也得跑过去,来得及的,一定来得及……
屋外风雪再起,拍打在她脸上,那日离去前在留白信笺上瞥见的那一句,“贱妾陆云氏……”,油然浮现。
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初次见到姑娘的时候。
那年杭州府街头,也是如同今日这般风雪天。
那时的姑娘,如同粉瓷娃娃般,拉着三夫人的手,指着风雪中乞食的她和七音,糯声道,“阿娘,悠悠想她们随着一同习字,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