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又逢
山湖滟滟起珠光,水色游绕筑亭榭。
山湖别庄位于宫城西南角,原是皇家园林,素有京中苏杭,不出城郭而获山林之趣的名头,为今上恩赐于长安伯老夫人的荣养之地,老夫人最喜热闹,每逢暑日,隔个日,府中晚辈后生常在别庄举宴唤友,彩衣娱亲。
别庄外,靖宁侯府的马车缓缓而停,驻在一众或镶金、或镀银,雕画着富贵如意花样的马车间,格格不入。
“这是哪家的车马?”
“不知,瞧着是哪家公侯府上。”
“喏,你瞧瞧那风牌儿,这京里头,除了那家,还有哪家这般寒酸。”
窃窃杂杂的话儿响起。
林教头翻身下地,眼神一凝,冷光一扫,场面一寂。
他本就是西北草莽出身,额间至耳侧间一道似蜈蚣般的可怖疤痕,更增几分凶悍。
无论是那贵妇贵女、还是小厮赶马的,纷纷噤了声。
正经人家谁来游湖嬉耍,还带这么个凶神恶煞的车夫啊。
他这方回身搬下马凳,瓮声道,“世子夫人,到地儿了。”
话音方落,便见碧衣侍女探出身,折腰起帘,一身着青色的翠烟衫、月白散花水雾纹绣百褶裙的年轻妇人,青丝绾起,斜插着根寻常的白玉簪,简练又素然,在场中众人瞩目下,轻踏着马凳走了下来,几分娇憨的脸蛋平静如水,仿若对那些儿鄙夷的、惊叹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一无所觉。
“夫人可是靖宁侯府陆夫人?”,庄子门前候着的蓝衣侍女小碎步上前,匆匆福了一礼,眼里的三分探究未消。
“我便是,你是?”,云晚意颔首道。
侍女神色恭敬了几分,“奴婢冬月,是主家伯夫人院里二等丫鬟,夫人特地吩咐奴婢在这儿迎您,还请陆夫人随我来。”
“哦?可有明证?”,云晚意闻言,却生疑意,长安伯夫人同她素不相识,这邀约本就来的莫名。
侯府里人事简明,她虽不长于后宅争斗,却也知那些儿阴私手段害起人来,比红白刀子更难防,再多谨慎小心也不为过。
……
冬月显然是不曾想有这般发问,一时怔在原地,手足一顿。
一旁围观人群里传出一声嗤笑,“呵,陆夫人随她去便是,那丫鬟确是伯夫人身旁的,我替她做担保。”
云晚意闻声看去,只见一贵女神态傲然,身着金丝镶边长裙,发髻高耸,金钗玉簪、宝石珠花似繁星点缀,雪白的鹅颈间一串硕大的珍珠项链惹人注目,不由一滞。
这脖子不酸的慌么?
缓了一会儿,方笑盈盈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那贵女蔑了云晚意一眼,没有出声儿,一旁的侍女开口道,“我家姑娘乃宁国公府大姑娘,皇后娘娘亲侄女儿,有我家姑娘做保,陆夫人大可放心。”
旁的人也纷纷附和道。
“陆夫人,冬月姑娘确是伯夫人院里的丫鬟,我亦见过。”
“不错,还与我奉过茶水呢,陆夫人安心便是。”
“可莫要让伯夫人等急了去。”
言语纷杂间,云晚意心下一定,朝人群福了福,道了声“走罢”,便携着凝竹随冬月先行进了别庄。
至于与她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传言许是会更甚几分,云晚意却是不在意的,旁人议论相于周全,又何足挂齿。
睽睽众目下,长安伯夫人的丫鬟将她领了去,这般多的人证,便是今日有害她的心思,也不得不斟酌一番吧。
绕过福禄安寿的汉白玉照壁,入目满是葱葱绿意,假石水景衬着树木、花卉交映成趣,偶起清风吹拂,藏于丛树间、流水畔,又或是山石侧的亭台楼阁,隐约才露其角,檐雕百兽、窗刻百花,精美异常。
冬月领着云晚意主仆二人,穿过游廊,曲径通幽,行了片刻,喧嚣顿消,只余潺潺流水声儿,花香鸟语,置身其间,云晚意提着的心也不由得松了几分。
又复行了半刻,便至一方莲湖前,蜿蜒的水廊直通湖中水榭,碧纱帘幔半遮隐约可见两贵妇人端坐对饮。
凝竹脸色一变,低声道,“世子夫人,这儿不是宴花厅……”
话还未尽,前头的冬月回过身来,“陆夫人,伯夫人就在亭中……”
说着,她看向凝竹面露为难,“伯夫人说想单独同您谈谈。”
“无事,劳烦你带我的丫鬟寻个阴凉处稍歇。”
云晚意看了眼凝竹,示意无碍,抬脚往水廊走去。
许是察觉到了有人走近,亭中一人打了眼廊口。
是一双似春水浸润的眼眸,其间捎了三分喜意。
温四夫人,徐锦伊。
云晚意既是好气又是好笑,那久悬不定的心,却落了稳。
想及近几日因这邀约心绪难宁,今儿出门到这亭前,处处提心吊胆,皆由这人。
她一时只觉心酸眼热,又在那手拈半颗梅子的宫装妇人扭身前收起,情绪半分不显。
罢了,终究是自个贪嘴招惹的麻烦,这位常年幽居,心思敏感,今日若再失态,往后怕是难断得利索。
“伯夫人、温四夫人。”
“哎,这位便是陆夫人么?且快进来,外头日头烈得狠。”
靛青弹墨广绫对襟宫装的妇人放下梅子招呼着,清明的眸间闪烁着好奇。
不愧是小锦儿出嫁以来,头一遭破天荒求她,指名道姓要见的的人儿,这忽作镇静小模样也忒勾人起逗弄心思了。
长安伯夫人柳氏边暗暗思量着,伸手欲挽。
“咳…”
“宴会厅那头还有客,你不去招呼一番?让人搅了老太君兴致可不好。”
?
柳氏僵直的颈儿半扭,勾起指尖,虚点了点自个额间,只见温四夫人眸色淡淡,点了点头。
“有劳伯夫人。”
云晚意看在眼里,哪还不明白想独见她的是这位,却也合她意,福身拜谢。
柳氏哀怨的白了眼温四夫人,“成,全当你君君阿姊欠你的,冤家。”
又回身冲云晚意笑了笑,“冒昧相邀,怕是惊着陆夫人了,一会可得往花厅这儿来,咱浅酌几杯压压惊。”
说着,俯身倾耳低声道,“可不许走,今儿取了我自个儿酿的果儿酒,可就等着你这位素未谋面的贵客了。”
云晚意一僵,是不曾想,向有闺名的长安伯夫人,这般自来…,嗯,热情好客。
待她缓神,柳氏早已出了亭子,行止利索,不似传言那般书香门第的闺阁千金,倒更似将门英女。
许是猜着了她的心思,待伯夫人同冬月的身影在林道处不见。
一旁的温四夫人开口道,“陆夫人莫见怪,君阿姊年少时曾在府上寄养过一段时日,是以染了几分家祖父的性子,直率了些,可有惊着你了?”
难怪,云晚意暗自了然,看向温四夫人,所谓爱屋及乌不过如此吧,不过伯夫人却是误会深了。
面上却轻轻摇了摇头,“无事的,夫人今儿邀我,想来还是缘由那日的事?”
“陆夫人不若先坐,慢慢聊。”
温四夫人挽邀云晚意落坐,取来栏倚上精致的黑木匣子,推至云晚意身前,“许些小小谢意,还望你莫推辞。”
云晚意笑了笑,“嗯,我收下便是,不辜负夫人一番好意。”
目光却是疏离,继而道,“只是那日不过举手之劳,换做旁人也当会如此,夫人往后当真不必如此,倒教我无措了。”
温四夫人一诧,复又暗叹了口气,诚恳又真切道,“京中流言,我也有所耳闻,不过是庸人闲话,我是菡儿母亲,知她性子,若是幸识得,定也是喜欢你的。”
见云晚意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温四夫人松了口气,“至于府上同陆世子的婚约,本就当不得真,姑娘切莫因此介怀生份了。”
“夫人言重了…”
顿了顿,云晚意面色一冷,嘲意不及眼底,“夫人想必也知,我出身寒微,似这般名门席面,本也强求不得,往来不过徒增烦恼,夫人若是当真存了谢意,往后莫再交集,于我才是万般好。”
一番重语撂下,温四夫人不由一滞,百般说辞一时堵在喉间,竟是无言许久。
云晚意也不扰,待她缓过神,嗫嚅半响,急得措手无措,眸间水光盈盈。
才心下一横,一手收起匣子,半福一礼,恭声道,“夫人若无它事,晚意家中还有些许杂务,告辞了。”
“陆夫人……,啊!”
“世子夫人!”
就在云晚意转身欲走时,水廊一侧候着的凝竹,踩着栏柱,起跃几番便进到亭子里来。
近乎五丈的长廊,几息便过,倒似像倏忽间突就冒了出来,惊得温四夫人连连退了几步,险些坠到池里去。
云晚意亦是惊诧不已,她是知陆明渊安排在时盈苑里的人都不简单,可不曾想一个二等丫鬟竟也身怀绝技。
凝竹是长风司司卫!
云晚意一警,打量了眼刚起身的温四夫人,见她并无大碍,开口问道,“什么事?”
凝竹神色急切,强压着声儿,“世子夫人,风里,有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