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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水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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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秋雨一场寒,气温开始往下走的季节里,凉意似乎能渗透墙壁直抵肌骨。

月栖意闭着眼睛,仿佛已沉沉入梦。

月闻江自言自语一样道:“没事儿,妈妈,我得证明给你看我的爱比他的更多、更值得你喜欢。”

"......会的。""

月栖意忽而出声。

月闻江一愣。

月栖意轻轻摸摸这小孩梆硬的头发,如同叹息一般柔和道:“对于妈妈来说,小孩的爱当然是最重要的。他还亲了亲月闻江的脸颊。

月闻江当即在心里当即自动提取关键词一一妈妈觉得他最重要,妈妈亲他。

梁啸川哪有什么好让妈妈爱的,妈妈也绝对不会这么温柔地亲梁啸川的脸。

他立刻深信不疑,同时反思自己怎么会觉得妈妈爱梁啸川呢

他抱着小猫妈妈,心满意足道:“妈妈,我只爱你。

他只爱妈妈,妈妈最爱他,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他们两个更亲近。

殊不知月栖意得到回答后缓缓眨了眨眼睛,像小猫对自己机智的肯定。

他已经熟谙端水之道。

他在月闻江这里的身份是“妈妈”,是以月闻江是最重要的,但在梁啸川处是别的身份,对于别的身份来说,梁啸川也是最重要的....这样他们两个就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月栖意一面想着,一面抵挡不住睡意侵袭,渐渐合拢眼帘,

病房门悄然开了条缝。

月闻江抬眼望去,只见梁啸川立在门口,并未如与月栖意约好的那般“去别的地方住”。

两人面无表情地对望一瞬,又各自移开,月闻江无声将月栖意身上的被子拉高了点,直至连月栖意的后脑勺都牢牢盖住。他以为现在是自己赢,因此可以忍耐梁啸川站在门口一直盯着他妈妈

他哪里知晓,梁啸川只差一步便能把他妈妈给彻底叼回窝,现在兜里还揣着月栖意的内裤。

是开机那天晚上,()完之后梁啸川给月栖意换下来的

当晚已经不成样子,他留了好半天才舍得洗,洗好之后仍旧贴身搁着,当纪念。

月栖意半夜醒过一次,迷迷糊糊看了眼时间,仿佛是凌晨三点。

之所以说仿佛,是因他心脏有些发闷,视线好半天难以聚焦,只得慢慢深呼吸,平复胸腔的窒闷。

再一转视线,便见梁啸川坐在床边。

月栖意睡觉身上容易发冷,便喜欢蜷着身体,此时他的双足正窝在梁啸川腹部,热度熨帖源源不断,像踩着只暖炉。原本他与月闻江面对面,当下月闻江却在他后背一侧,似乎并未察觉梁啸川的出现一一这小狼崽子警觉性极高,一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月栖意也不晓得梁啸川怎么做到将自己翻了个面、而不惊动月闻江的。

见他睁眼,梁啸川拧开手边保温杯给他喂水

月栖意慢慢喝着,眼睛一直望着梁啸川,软乎乎、湿润润的。

一小猫有个小愿望。

梁啸川:......

他矮身凑近月栖意,以口型道:“要什么?”

月栖意也用口型道:“我想吃冰淇淋。

刚退烧、大半夜的,还吃冰激凌?

梁啸川马上要态度严肃道“吃了肚子疼怎么办”

然而月栖意继而道:

“我就尝尝味道,突然好想吃芒果味的,想得睡不着。”

梁啸川:...."

凌晨三点,出门给老婆买冰激凌,芒果味的。

梁啸川蹲在床前,舀起一小块冰淇淋给月栖意喂进嘴里。

冰凉凉奶香浓郁,但月栖意也的确不敢多吃,只尝了一小口,便不舍地指挥梁啸川放回病房内小冰箱里,然后等着梁啸川转回来给自己喂水。温水才刚入口,月栖意眨眼的工夫,梁啸川便倾身贴近,吮住了他唇角。

月栖意无法挣扎,甚至呼吸都不敢太放肆一一月闻江在咫尺之遥,他声响稍一明显必定会惊动月闻江。月闻江一旦见到梁啸川大晚上压在他床边亲他,能把医院拆了。

月栖意口中还残留着冰淇淋的甜味,梁啸川见他跟执行秘密任务一般谨慎,益发要使坏,扣着他后脑勺牢牢封住他的唇,吻得又深又重,不仅将冰淇淋的甜味全数抢走,还要继续掠夺小猫嘴巴里原有的甜味

月栖意才退烧,呼吸本就不易,这一吻令他头晕目眩,唇舌酸得动弹不得,身体软得坐都坐不住,恐怕再多亲一会儿他真会晕过去。梁啸川见他闷得流眼泪,这才肯松口,退出来咬他的唇珠。

月栖意想挠他,却连抬手臂的气力都使不出来,躺在枕上泪水涟涟气息凌乱,一副任人施为的荏弱模样。梁啸川咬了一会儿,又凑上来亲他眼睛舔他眼泪。

如若眼睫毛可以挠人踹人,月栖意早就出击了。

可小猫不仅无力出击,还因为深吻耗尽能量而头脑昏沉,梁啸川还没亲够舔够他的眼睛,月栖意已合拢眼帘,呼吸渐缓,坠入梦乡。梁啸川一瞬不瞬注视他良久,才最后咬了下他脸颊,拨了拨他额前碎发,坐回床边继续给他捂着手脚。开机后,时间便如同被按下倍速,由秋至春,放在延时摄影画面中便是金桂丹桂开了又谢、法桐树金黄又翠绿,是一场一场通告单雪片般飞起,是一句一句“Action”“NG”

"Cut"“保一条”“收工”。

绚烂的新年焰火盛放在外滩,响亮的新春爆竹惊醒冰封的护城河[注],转眼是开春,又转眼是清明。春菜吃的便是这一口正值时令的鲜美,因此相比其他三季,春季时月栖意食欲稍稍好一点

是以剧组大厨得了老板授意,变着法儿地给他做春菜一一炝炒黄瓜花、清炒番薯叶,羊肚菌焖春笋、蚝油草菇炒牛肉、土鸡蛋炒荞头月栖意可以、且需要把脸吃得稍圆一点一一因为与母亲的这部分许言郁虽贫穷清瘦,但心存企盼,还活在阳光里,要与后期的病态形成对比。于是除了春菜,剧组上下都在试图投喂月栖意。

今儿导演给个薄荷方糕,明儿美术指导给个双酿团,夜里制片助理送条头糕和鲜肉生前来.....

月栖意不负众望,沉了一点一一三斤。

只是这三斤仿佛并没能长在脸上,下颌线条仍然清峭得惹人心疼。

但他根据角色状态调整表情眼神,同样是笑,但目光明净、水色粼粼,笑容立时真挚生动起来,立刻令人感受到这便是前期的言郁,倒比真实的脸型变化效果更明显。至于哪里长肉了....身形曲线更明显了些,腰身仍然窄窄一小把,臀更圆润了点。

也有用处-

一学生阶段有场戏是同学们起哄让

栖意穿裙子,这下月栖

的状态,全然一副窈窕娉婷模样,越发能证实许言郁扮

装不会令人起疑。

韩玮华趁此,忙指挥剧照摄影师多给他拍几组剧照。

沪上一年四季都雨水丰沛,近日尤多。

正合韩玮华心意,他想尽量不用设备,要跟老天爷求方便,从烟雨蒙蒙到大雨倾盆,让雨水反映许言郁进入霍家之前心境转变。月栖意见到缪冰荣那一日,雨水太轻太细如烟似雾,肉眼都难以捕捉,落在伞面上更几乎是无声的,唯有湿出深色的青石砖地反映出这不仅是个单纯的阴天。缪冰荣已是大满贯影后,今岁四十有余。

虽说在圈内素有飒爽洒脱之名,但她演技过硬,即便要演绎怯懦又决绝的、自我牺牲型的人物也不会违和。月栖意与她握手,称呼道:“缪老师。”

月栖意顿了顿,从善如流道:....妈。。“

缪冰荣佯嗔道:“怎么不按角色来叫?

他不单要这样叫,按角色关系,他还要亲昵地、充满依恋地称呼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

“还不习惯没事儿,开拍的时候别这么卡壳就成了,相信你。

缪冰荣笑着拍了拍他肩头,道:

两人闲聊着走向住宿位置

接下来主要是母子之间的戏份,也是开篇许言郁最快乐积极的一段,因此两人都有意多接触,从而快速进入角色状态。按照影片基调,大部分戏份、尤其是主角

丧母后的部分,都安排在夜间拍摄,唯有丧母前的部分稍多一些白日的、光明的部分。

只剩最后一场戏时,天不遂人愿,连续三天,空有阴云、没有雨一一且天气预报分明写着降水概率在百分之五十以上。全剧组没有花瓶或者废物,因此从头到尾拍摄一直很顺利,月栖意与缪冰荣更是以一条过为主。

韩玮华倔脾气上来,假雨他嫌弃匠气、缺乏生命力,配不上这场重头戏。

全组硬生生停摆三天,且韩导有要接着跟老天爷耗下去的架势

一但凡大导无不有自己的怪癖或执着,反正停摆时他们工资照拿,投资方没意见就成。

各组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一

摄影指导翘着二郎腿啃他排了俩钟头买来的光明邨青团,慢条斯理列举他这些年跟的大导小导们的各种艺术家脾气。月栖意手里也分了一个荠菜鲜肉的,坐在法桐树下,望着远方无垠蔚蓝晴空,默默揣摩最后这场戏。缪冰荣坐在他身旁,为了雨落时随时可以开拍,她每日都是带妆状态一一脸色苍白发青,身上还要画出尸斑。正值晚樱盛花期,关山樱千朵万朵压低枝头,春日风劲,一阵疾来,云霞色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肩头她这个年龄的女演员,稍一不走运便会陷入只能演主角妈的尴尬处境,但她是常青树,仍有选择当妈还是当主角的余地。她这些年饰演母亲角色时,不乏谦逊礼貌、情感到位、能将母女母子亲情诠释到位的后辈,但月栖意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感情太真了。

真听、真看、真感受是表演不可撼动的精髓。

作为演员,浮夸固然不可取,然而表演也并非出于完全的自然一

一若完全自然是最高境界,那人人日常生活都是顶级演员一一表

演追求的是经过演

情绪充盈但不过度后的自然、是艺术性的自然、是演员将审美感知与灵魂融入角色

其中尺度最考验演员的把控能力,既要真实,又要深刻。

入戏也好演技也罢,别人能在戏中、能把情感做到“角色需要的真实”已经算很不错,可月栖意....他不但做得到准确,更有极强的情绪渲染能力,能做到层层递进,且毫无表演痕迹。

换言之,大多年轻演员给观众的感受能做到“她(他)演得很好,把角色诠释得很好”便已算不错。而月栖意则能做到让观众感觉“这是角色,也是银

前的每个人”

他即众生,他喜怒哀乐,观众便跟着喜怒哀乐。

许言郁是孤儿,寄养在叔父家里时时被打骂,长到五岁便赶他出去。

在苏州河边上当小乞丐时遇上许瑞芝,许瑞芝捡他回家。

时局动荡,底层百姓食不果腹,不过是勉强有条活路

两个人宛若暴雨天里的猫妈妈与小猫一样相互取暖,感情深厚胜过亲生

月栖意的眼神便是从小没有亲娘的眼神,可怜、

依恋,可是爱使人富足、使人心中看得见希望,所以他处在许言郁的状态,眼神会越来越亮。

缪冰荣不曾看过《大小富翁》,不晓得月栖意自小父母双亡。

通过网传的家世来看,缪冰荣认为月栖意在人格上与角色一样温柔良善包容、心有大义不惜己身,但家庭背景与人生经历上应是平行线,毫无相类之处。因此她认为月栖意如此真挚的原因可以是他演技比其他年轻演员更高一个层级,抑或是彻底进入角色一一具体而言包括诸如生活观察能力、情感爆发力、文字理解能力、镜头表现力、文学素养等等因素。唯独无关乎月栖意自己的经历。

无论如何,她现在看待月栖意居然真有种母爱泛滥之感。

诚然她是坚定的不婚不育主义者,实在是这小崽子像一只柔软安静又待人极好的天使小猫,总让她禁不住在心里当赛博母亲。因此,她有些挂心月栖意明日的表现。

入戏越深,出戏便越难,过于剧烈的情感爆发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损耗。

但愿月栖意不会陷入情绪的洪流之中。

翌日黄昏时分,老天爷终于大发慈悲降下甘霖,摄影机一台一台佩上镜头雨刷器,准备就绪。

日落时降雨正好,可以避免日光让雨隐形,足够的背光光源让这场雨分外清晰,一线一线根根分明。多台喷洒车也在候场,天气变化最难把握,要保证一旦雨量不足也能持续供水,确保前后景雨线统一人员方面,点位图月栖意及其他演员早已烂熟于心,摄影师动线也提前规划完善。

万事俱备,只为这一段一镜到底。

催场钟打过,月栖意扬声道:

“陈哥。

陈扬帆立即上前道:“怎么了,要什么东西,还是要整理衣服头发?”

月栖意摇摇头道:“都不是,今天杀青,梁啸川大概会过来,如果他来了.....你帮我个忙。”

“《冷画屏》,第十一场第二镜第一次!”

“小郁呀,下这么大雨怎么还回来呀?”邻居汪芸瑛扬声道。

月栖意撑着伞快步跑到滴水檐下,足尖踢起一串水花。

他抬手随意理了理额发,笑道:“回来看看妈妈。”

汪芸瑛似笑似叹:“你这么聪明又肯学,要想当医生,将来要是能去国外学一学就好了。”

大好春日,雨天的土腥味都压不住香樟花与海桐花的香,一阵风来,弄堂里的栾树抖落一大块积水,叶片在雨中干净油亮、青翠欲滴。月栖意望着那一角生机,深呼吸了下,笑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想带妈妈一起去。

他将怀里的油纸包打开,道:“汪姨,依尝尝。”

汪芸瑛伸头一瞧,金黄色,爱心形

一股奶甜香,是国际饭店的蝴蝶酥。

她嗔怪道:“又省了饭钱买这个吧,饿坏肚子你看倷娘气不气。

月栖意自己也掰了一点点吃,道:“妈妈生日,我才去买的。

汪芸瑛恍然大悟道:“我都给忘了,怪不得她今天说去学校看你。

月栖意身形一顿,困惑地重复道:

“妈妈今天去学校看我?

“是呀,”汪芸瑛大致回忆了下,

“她回来得.....两三个小时了吧。

月栖意眼神有一瞬间的木然,唇瓣徒劳地翕动了下。

天公也要推这一场戏,一道惊雷劈下,炸响一声。

旋即月栖意伞也顾不上撑,拔腿冲入自家大门内。

镜头拉远,渐呈俯瞰角度,仿佛命运之手翻云覆雨,牵起底下这一枚可怜的提线木偶。

月栖意的脚步迅速且杂乱,奔过小院,直向卧房。

院内小水缸新接了这场雨水,一阵涟漪瑟瑟。

湿度太高,镜头上有一层薄薄水雾凝结,如同天地间一切都浸在雨中。

“到底为什么?”霍从璋不怕等待不缺耐心,可月栖意太坚决,一丝希望都不给他,这令他焦躁难忍道,“嫁给我你一样可以上学,我还能送你去国外,出钱出力,支持你成为最好的医生!”月栖意冷冷道:“还能为什么?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所以不想嫁给你。

霍从璋胸膛猛烈起伏,脱口而出道:“你和你妈妈相依为命,你再这么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不怕......月栖意霍然抬头。

他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你别想威胁我,如果你敢对我家人做什么,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如果妈妈听到了.....

为了不拖累他,为了不成为霍从璋拿捏他、胁迫他就范的把.....栖意不敢深想。

过肩镜头,向着门内,月栖意身影完全不在画面中,镜头模拟他的视角拍摄门内的场景,稍稍起伏晃动,如同镜头也学会了走动、呼吸。卧房门虚掩着,潮气浸透了白|粉墙,有一小块墙皮已然剥落,露出青灰色内瓤。

每逢雨天,东南角还要漏雨,年深日久,地面上被凿出一处小水洼,此时已积了一小滩。

原本温馨的小屋,此刻色彩如此黯淡。

月栖意步履生硬地刹住。

正常情况下,既已停下,跑动后的气喘明明该逐渐止息,可月栖意透过那几公分的罅隙看向室内,呼吸渐渐地、反常地、不受控制地加重,一声一声都被收音记录下来。床上人平躺着,藏青地儿绣白玉兰花的棉被盖过头顶,瞧不见任何规律起伏。

....应该是棉被太厚了,才看不到的。

一路上雨打风吹,蝴蝶酥早已冷透,浓郁香气似也散了,他仍紧紧攥着。

指尖僵冷,他揭开棉被一角。

余下小半截话生硬地断在喉头,她骇然张大眼,忘记要呼吸。

“小郁呀,”汪芸瑛“啪嗒啪嗒”走进来,道,“我中午蒸了点八宝饭,你和.....

月栖意身子发抖,目光如同将熄的烛火,汪芸瑛这句话让这烛火乍然经风,猛烈一晃。

他立刻撂开蝴蝶酥,双手重叠垂直向下,一面用力胸外按压,一面人工呼吸。

冷静地、沉着地、

一滴泪也不掉、如同一位真正的医生,却是去急救一个早已死去多时的人。

雨势太甚,方才那阵疾奔令他发丝饱浸了雨水,随着身体震颤而扑簌簌落到许瑞芝衣襟上,湿痕点点圆圆,好似代他流泪。心肺复苏半晌也无用,他极力压制身体的战栗,道:

“汪姨,您帮我开门,我送妈妈去医院。”

汪芸瑛不曾上过学,却也晓得人死后两三个钟头,身上便会出斑。

她看得到许瑞芝手臂底下的斑点。

甚至,许瑞芝嘴唇已经无法张开,显见得是身体已僵了,人工呼.....压根送不到许瑞芝口中。

“小.....孩子,”汪芸瑛是长辈,要撑住这孩子,她将月栖意揽到肩头,强忍泪水,极力温柔道,“你妈妈,已经走了。”我已经不是三岁了,我长大了。

我可以帮你、可以救你,你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等等我?

月栖意眼前黑雾不散,耳畔嗡嗡作响。

他几乎分不清戏内戏外,眼泪无法自控地涌出,喉间溢出痛苦的呜咽。

月菱茴抬起他手臂,给他背上小双肩包,里头装了绘本、毛绒小狗和新采的向日葵。

“宝宝,今天去姑姑那里玩好不好?”

月栖意手扶着背带,仰头道:“妈妈,你又要去采风了吗,什么时候回来呢?

采风是月菱茴的日常,目的地来回及居住方便的话她才带上月栖意,否则月栖意会不习惯或者受伤生病。不带上他的时候,她便送他去祝双姮处,和祝婵真一起玩。

“嗯,”月菱茴道,“明天才能回来,你晚上要在姑姑那里睡哦。”

“好。”月栖意答应得很乖。

他觉得今天月菱茴有点不寻常。

她脸上的神情他见过,每当月菱茴要进画室前后就是这样的神情,没有笑意,仿佛心事重重。

月栖意从来不曾进过她的画室,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月菱茴跟他在一起总是会画着画着就跟他玩起来,但月栖意明白妈妈画画时必须全神贯注,不能受任何干扰

但这一年来月菱茴进画室的时间愈来愈长,有时他从早到晚都见不到妈妈,一直是徐姨带他,或是同样被送去祝双姐处。因此他抱了抱月菱茴,小声道:

“妈妈要开心,宝宝爱你。”

月菱茴一怔,而后迟疑着将小孩抱得很紧,亲亲他的脸。

她深吸气,眼中一片空茫,瞳仁显出一种凋败之色,如同已经彻底锈蚀出孔洞的黑色金属。

她最后道:“宝宝,做个好梦。

东长平街二号院建筑面积有六万平,三百米的距离,隔开姑嫂两边。

当日月栖意心情很不好。

玩毛绒小狗不开心,抱向日葵拍照也不开心,看绘本也不开心。

祝婵真看出他情绪不佳,给他看自己新买的唱片,牵他的手要上楼,道:“走啊意意,我们去放着听听,我还没听过呢。”月栖意不动,忽而道:“婵婵,我想回去找妈妈。

祝婵真不解道:“可是你说舅妈出去采风了呀,你就算回去,她也不在呀。”

月栖意将小背包重新收拾好,朝外走道:“那我就等妈妈回来。

他有自己的小卡丁车,系好安全带便出发。

祝婵真在西府海棠下煞有介事地挥舞小手绢,扬声道:“意意,你开车要小心!”

徐姨端着两份牛奶布甸从厨房出来,只见她如此,不由笑道:

"玩什么呀,宝宝呢?”

祝婵真便道:“意意说要回去等舅妈。

徐姨不料月栖意自己回去了,便搁下餐点也跟过去。

她虽是大人,可月栖意有小车,因此她并未追上。

处暑节气夜间转凉,可白日里还暖晒,只是今日天色灰沉,铅色云层压得很低,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雨。等徐姨走到月菱茴这一边,只见里里外外佣人们井然有序各司其职,一切平静安逸,如同过往每一天。她穿过回廊,呼唤道:“宝宝,宝宝?”

主卧内不闻响动,她正要开下个门,余光却瞥见里头浴室开了道小缝,似有人影。

徐姨走进卧室,尚未推开浴室门,先嗅到无法忽略的腥气。

无端地,她心头“咚”

一下,跳得极重。

浴室门渐渐敞开。

徐姨便如同戏中的汪芸瑛,不敢置信,惊恐万状。

她迅速抱起浴缸边站着的月栖意,让他面朝自己,将他的脑袋摁在自己肩头,快步往外走,发着抖哄道:“宝宝宝宝,妈....睡着了,我们不要吵她月栖意一声不吭,不动不哭不笑,像个小木偶。

粉雕玉琢一个小朋友,头发长而柔软,身上毛绒外套雪白干净,鞋子也雪白,简直是小天使的样子。小天使手指上只是沾到小小一点点血迹,便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急匆匆刚走到门边,只听“嘭”一声惊雷炸响,蓄势大半日的暴雨铺天盖地砸下来,打得满院花木左右鼓斜。而室内温暖安静,并无狂风呼啸,徐姨却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手机,好半晌才拨出去电话。

接通后,她失声两秒,深呼吸后才忍着泪艰难道:

“双....家里、家里出事......

天才与疯子,往往一步之遥。

多巴胺分泌旺盛,令古今天才思维活跃、想象力丰富,同时也令他们难以拥有正常的心理状态,一旦与抑郁、焦虑、躁狂.....种种负面情绪交汇,便陷入泥淖、难以抽身。喜怒无常、离群索居、酗酒、滥用药物,甚至染毒、自|残、自|杀....艺术领域的顶尖天赋可遇而不可求,然而命运这奸商从不肯单纯馈赠一一叩开山巅殿堂之门,便要承受跌落万仞悬崖的风险。月菱茴如是,月栖意也如是。

每一场情绪爆发的表演于他而言都如同赌局,一次次全情投入,无人能预知cut之后他走不走得出来。"Cut!"

韩玮华手持对讲机,语气中毫不掩饰赞许:“好,一条过!杀青!”

全组欢呼,缪冰荣睁开眼,眼带笑意,戏谑道:“躺着就把最后一场过了。

陈扬帆飞跑过来给月栖意披上外套和大浴巾,又用毛巾给他擦头发。

缪冰荣细细端详月栖意。

他还怔怔的,眼泪无意识地一行行滑下来,骨碌碌落地。

分明这种悲恸源于虚构剧情,可他这神情太有感染力,缪冰荣心下不忍,抽了纸巾和汪芸瑛的扮演者一同给他擦眼泪。“还好吧?”她隔着长发,抚了抚月栖意脊背,关切道,

“终于杀青了,能好好休息一下。

月栖意眼睛眨动了下,不再流泪,牵了牵唇角,嗓音因哭得太厉害而微哑:“还好。

缪冰荣表情微顿。

他眼神委实平静,以她的经验,他方才有那样的爆发力与沉浸度,出戏本不该如此之快。

但能走出来是好事,她笑了笑,道:“那就好。

后续流程一切正常,切蛋糕、抱捧花、单人照、合影、拥抱、录制短视频..

时间太晚了又正逢大雨倾盆,自然该等天气转好时再飞四九城,因此结束后陈扬帆将月栖意送去酒店,开门前,月栖意忽然道:“先不进去,我想出去走走。”这么大雨又黑灯瞎火的,上哪儿走?

陈扬帆踟蹰道:“要不明天再出去吧?”

可月栖意却已经扭头往回走。

陈扬帆赶紧跟上,月栖意却道:

“不要跟着我。

陈扬帆急得团团转,挽留道:

".....你把伞拿上!栖意,栖意!"

陈扬帆能不跟吗?不跟着的话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犹豫着远远跟在月栖意后头

又是深夜又是暴雨,且不说月栖意眼睛不好用,即便换个视力5.2的飞行员来,怕也很难瞧见他。

一是真正隐藏行迹那样跟着,月栖意一回头他便找大树或是建筑物挡一挡。

雨声掩盖了足音,次数多了,月栖意便相信陈扬帆没跟来,于是不再回头。

陈扬帆眼见他一路朝江边去,心头突突急跳。

干脆直接拦下来算了。

他正要不管不顾冲上前,肩头便被一把扣住

梁啸川不知何时出现,把他往后一撇,径自越过他,朝月栖意大步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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