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人(五)
……仿佛时间回溯。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朱梅也开口问到。
蒋会的目光从身边围着他的人的脸上梭巡而过,最终定位到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的人身上。
他冷汗岑岑,汗毛直立地站起身。
但在常廉的追问下,蒋会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
他魂不守舍地和常廉一起跟在众人后面走着,目光时不时放到前面,名叫“杜厄”的人身上。
看着看着,蒋会才终于发现真的不对劲。
这个杜厄……他走路的时候是没有脚印的!
之前因为都是一起走,而且没谁会特意关注,所以一直都没注意到。
但这时候去关注,蒋会才看到,那一组永远只有韩舟成一个人的脚印。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妖怪?鬼魂??
蒋会上下牙打着颤。
常廉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以为是他身上的伤出了问题,满脸担心地扶着他。
两人缀在所有人后面,一言不发地跟着。
不知走了多久,聂富城真的没办法了,他脚疼的厉害,主动开口喊蒋会。
“蒋哥,你能不能帮我抬一下啊?我这脚实在不行了。”
眼看着蒋会脸色依旧很难看,常廉替他开口回绝。
“蒋哥伤还没好呢!”
听他这么说,没得到帮助的聂富城小声抱怨了一句。
朱梅在一旁听着满心眼的不舒服。
“小聂,人刚才身体好的时候不还主动提出要帮你,现在身体吃不消没办法帮,你这么说人家可不好。”
被她这么教训,聂富城张了下嘴,最终也还是自知理亏,害臊地道了个歉。
蒋会满脑子还在想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时候略带敷衍地点了下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蒋会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聂富城再一次提出:“要不大家歇歇吧?”
最前面的肌肉男李安全不耐烦地吼他:“别他妈拖老子后腿!爱歇你自己歇!”
他甚至刻意加快了速度,仿佛要惩罚这个不听话的队员。
——你的实力高于他们两个,明明有实力劝阻的,可你并没有开口劝阻。
如果最开始的时候,当李安全第一次欺负别人的时候,他回以雷霆手段,制止住了他的欺凌,那现在他大概也不敢这么趾高气昂欺负其他人。
蒋会总觉得自己道德感高,心软,在进了副本之后也没有仗着自己是老玩家,把其他新人当成随便抛弃的棋子,甚至开局就把他们杀了以图自己能通关副本……
但在这一刻,他是真的后悔了。
不是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开局就杀人。
他后悔,最开始的时候,明明知道这些都是新人,明明心里想着自己也是被老玩家带通关的所以也可以带这些新人通关……但他没有坚持这么做。
他又相信着“老玩家”的经验,不肯轻易得罪人,同时却又不肯相信老玩家的经验,不愿意真的像那些玩家那么做。
蒋会手中的小指突然离开他,如同橡皮泥一样快速捏成两根手指。
这两根手指拿着蝴蝶刀,神出鬼没地从地上攀爬,隐没在树叶枯丛中。
几乎眨眼之间,蝴蝶刀一下架在了李安全的脖颈前。
李安全往前走了一步,等脖子碰到了锋利的刀刃被割破出血之后才发现。
他被骇得倒退两步,跌坐在地上,连尸体砸在身上也顾不得,捂着脖子不敢出声。
“有人脚疼,想停下休息,没听到吗?”
蝴蝶刀终究没有割破他的喉咙,被手指带着回到了蒋会手里。
做完这一切,蒋会心头猛地一松。他如同被锤子锤破了心中某种禁锢。
李安全刚才颐指气使的模样瞬间消失不见了,他和崔卓交换了一个恐惧而带着恨意的眼神,再不甘愿也只能坐回到了地上,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谢谢,谢谢!”聂富城感激涕零地坐下,趁这个功夫赶忙再揉揉脚踝。
蒋会也平静地坐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
在上次休息的时候跟他说了那些话的人这时候铺着布,正闭着眼睛掐着诀打坐,看上去……咦?
蒋会揉了下眼睛。
好像是错觉,刚才的时候他好像隐约看见有一丝一缕的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对面打坐的人身上。
但等他再睁开眼睛,那些白色雾气又都消失不见了。
蒋会觉得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他静静休息着。
天上,乌云再次开始笼罩月亮。
而这一次,蒋会没有犹豫是杀是放。
他将手里的蝴蝶刀收了起来,等待着月亮再次露头。
他确实在分叉口选择了自己要走的那条路。
他不再纠结是否要相信老玩家的经验。
相信经验,但不完全依照经验。
他交出了一份意料之中的答卷。
远处似乎有人欣慰却遗憾地叹了口气。
杜厄睁开眼睛。
月光被完全遮蔽,坐在白布上打坐的人周遭环绕着一团无人知晓的白雾。
白雾丝缕钻入他的体内,而他的眼瞳却看向虚无。
一根原本就极其微弱的连接着他和蒋会的代表师徒之缘的线断开了。
木灵根的好苗子啊……
可三千大道,他已选定了其中之一。
也罢。
杜厄许久没有见过这种小辈了,此时手指虚点。
一团微不可见的白气顺着他的指尖点入了蒋会的身体。
蒋会轻轻向后一仰,又无意识地盘腿而坐,摆出了同样打坐的架势。
时间之轴试图向前,杜厄指尖幻化日月星辰,他手托星盘,一双眼睛蓦然化为金色竖瞳,发间似有白色双耳一隐而过,长长的指甲拨弄星盘。
树叶静止了。
此时此刻,天地静默。
或许是一甲子,也或许只是一秒、一瞬,树叶再次晃动。
蒋会猛地睁开双眼。
他低下头,呆呆看着自己的手。
月亮终于从乌云中露脸,银色的月光再一次漫延而来。
常廉虽然不知道他蒋哥怎么了,但从刚才起,他就觉得蒋会不太对劲,这时候一有光亮了,立刻先转头看向蒋会,随即便是一怔。
人还是那个人,但就是觉得好像说不上来哪里变了。
这时候蒋会正盘腿坐着,怔怔看着自己的手。
“蒋哥……蒋哥?”
常廉的声音把蒋会唤醒,他终于回过神来。
很难形容刚才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明明只是一眨眼,却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常廉关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蒋哥,你是不是伤口发炎了?”
不然为什么总觉得怪怪的?
蒋会想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摇摇头:“我没事。”
这是一句实话。
他现在真的觉得自己不仅一点儿事没有,甚至浑身精力充沛。
刚才受的伤似乎都好了。
等蒋会站起身来,更加确定自己什么事儿都没有。
奇了怪了……
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大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可是这段经历又被人遮去。
是什么呢……
蒋会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的杜厄,隐约觉得似乎和他有关,但念头一转,他又摇了摇头。
这人看上去那么瘦弱,怎么会跟他有什么关联?
休息的时间不算短,蒋会站起身来,这一次主动当起了队长。
他接过聂富城的竹竿。
“我来吧。”
聂富城脸上多少有点儿尴尬。
刚才他因为找蒋会帮忙,蒋会拒绝了而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现在人家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来帮他。
这一次聂富城是真心实意的开口道歉了。
“真的很抱歉啊蒋哥……”
蒋会不是没脾气的人,这时候却又真的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
“没事。”
他心底莫名冒出一句话来:他这是遵循本心在做事。
这句话一出,蒋会先是一怔,又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话真是太中二了!
杜厄在他身后看着。
每个人的“道”都不同,如果硬分的话,蒋会选了一条非常难走的道。
仁爱之道。
他践行自身,维护道心,虽然只是个开始,但如果能坚守本心——
杜厄心底再一次的,无数次的,千万次的,如果有第二个认识他的人在场,会帮他把那句都快说成口头禅的话脱口而出:
此子必成大器啊!
.
一切看上去似乎跟刚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队长变成了蒋会。
他在前面,罗晴在后面,就这么抬着尸体走在队伍最前列,免得李安全再加快步伐折腾其他人。
原本蒋会被落在后面被攻击之后人看起来都颓靡了,身上血迹斑斑的很凄惨,还得别人扶着才能走路,那时候李安全还动过一丝杀心。
毕竟蒋会是老玩家,他的实力不能用外在体型来估量,李安全多少有点儿担心这人万一跟自己动手怎么办?
但到底最后也没真的对蒋会出手。
反正NPC都说了,没有尸体的话蒋会那俩人会死的。
至于因为没有尸体,蒋会他俩会不会来抢李安全的尸体……这一点李安全根本就没考虑过。
换位思考,他要是要抢谁东西,肯定不会去抢高高壮壮的男的。
后面那几个老弱病残,随便抢谁不行?谁会没事儿抢他这种又高又壮的男性?
反正不管怎么看自己都是安全的,非常人如其名!
结果让他没想到的是,蒋会竟然好像恢复了!
不仅恢复了,常年健身还学了武术的李安全从蒋会走路的姿势就看出来了,这人行动间甚至更加灵巧,仿佛开窍一样身体素质提高了不少。
难道这也是老玩家的什么技能吗?
不然真的不能解释他怎么会眨眼之间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啊!
李安全甚至漫无目的地想:总不会真有什么世外高人,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啥的吧?
这么一想他甚至都要把自己逗乐了。
又不是什么玄幻剧……
不过这蒋会脑子是真不灵光啊。
李安全瞥着他,自己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蒋会的心思。
他一定是想抢聂富城的尸体,所以才这么主动的要帮聂富城抬尸!
真够笨的!
怎么不让聂富城现在先自己抬着,等到需要尸体的时候再把聂富城给杀了,这样不是还省力气了?
李安全想着想着又有点儿嫉妒。
他要是是蒋会这种老玩家就好了。
只听蒋会说的,通关副本之后就有道具和技能了,每通关一次副本还会得到身体素质的加强。
假如他是蒋会,那他又有老玩家的技能道具,又有身上这一身的肌肉,其他这些新人玩家不是他想怎么就怎么?让他们学狗叫,让他们给他抬尸体,甚至抬着他走,那都可以。
就这个蒋会脑子有问题,明明假如跟自己联手,他俩就是最强的一组,完全可以不管后面这些玩家,那他们现在早就到目的地了。
结果不跟自己一组罢了,现在还管着他。
李安全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脖子。
伤口并不深,蒋会没想着直接杀了他,现在这伤口都已经结疤了。
面对这样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威胁,原本趾高气昂的李安全倒是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他乖乖跟着蒋会那一组走着。
倒是前面的崔卓脸色越来越难看。
崔卓跟罗晴是相亲认识的,罗晴家里穷,又有个弟弟,两家家里一直撮合。
崔卓看不上她,觉得罗晴长得也不怎么好看,性格又木讷,但他爸妈喜欢,觉得罗晴是学老师的,又从小就听话,要的彩礼也不高,以后嫁过来之后肯定要她做什么就做什么。
崔卓比她大六岁,毕业几年了也没个正经工作,找对象也不好找,相处下来之后也觉得这女人还不错,最重要的是确实很听话。
以前听她家里的话,为了照顾父母和弟弟,乖乖放弃外省的名牌大学,在本地上了个师范。
现在没毕业呢,家里让她来相亲,她也愿意来。
——虽然是听说她跟家里吵了架,好像还挨了打,但也没什么,最终不还是来了么?
崔卓爸妈也劝他,这种媳妇娶回来之后在家里孝敬老人,带着小孩,还能工作赚钱,崔卓完全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她要是敢闹,那她又没娘家人,打几顿不就老实了?
崔卓想想也是,罗晴不管怎样,也占着个年轻的优势,还是大学生呢,好摆弄。
一切也像是他想的那样,他要求罗家没结婚就把闺女送过来,罗家就把罗晴送来了,门一锁,打骂都由他,做什么都可以。
崔卓终于体会到了有奴隶的快乐。
就是天不遂人愿,他跟罗晴两家人在家吃订婚饭的时候,罗晴乖乖给每个人倒上了她爸买的酒,大家喝了酒之后晕晕乎乎的,崔卓再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到了无限游戏里了。
听说死掉的人都有可能进来,只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不在一个副本里,这个副本只有他和罗晴。
崔卓吓得要命,本来想着让罗晴安慰安慰自己,为自己继续当牛做马,鞍前马后的伺候他,结果罗晴只是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
给脸不要脸!
崔卓很轻易就被激怒了。
所以李安全问要不要换队友的时候他立马就举了手,还以为能看见罗晴痛哭流涕的跪在自己面前哭着求他不要离开,但罗晴只是瞥了他一眼。
那一眼并没有什么蔑视或者不舍,也不愤怒难过,只是带着一种看死物一样的安静。
罗晴胆子很小,从崔卓认识她以来,他听到的,见到的罗晴,都是个连走夜路都害怕的小姑娘。
她不会跟人吵架,出去买个东西都怕得罪摊主一样声音很小。
崔卓还记得第一次跟她见面时,罗晴明显刚挨过打,胳膊上还有被掐出来的青黑的痕迹。
但她还是把头发梳的整整齐齐,礼貌地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罗晴。”
就这样的小女生,跟蝼蚁一样随便就能碾死的女人,可是在看向他的时候,眼睛竟然波澜不惊。
——看的崔卓头皮发麻。
他心底恐惧又恼怒,跟李安全组队之后还偷偷小声请李安全帮他“教训”一下那个女的。
“那女的太嘚瑟了,把我们男人的面子往哪儿放?”
李安全只嗤笑一声。
他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更看不起崔卓这种人。
崔卓看着他的表情,明明被侮辱了,但也只敢僵笑一声,不敢多说什么。
也幸好,罗晴确实得到了“报应”。
不能跟自己组队了,她就只能跟那个脚坏了的中年男人一队。
拖拖拉拉在后面跟着,早晚得死!
只不过让崔卓没有想到的是,他还没有得意多久,这女的竟然跟着蒋会走到前面来了!
这么前面是你一个娘们能走的地方吗?!
崔卓只要不经意间跟她目光对视,心底的恐慌和怒火就压抑不住地往外冒。
趁着又一次的休息,他特意拉了拉李安全的袖子,讨好谄媚地请他到一旁没人的地方去。
李安全作威作福这么久了,现在又被蒋会压了回去,本来就有些不满。
两人聚在一起之后,当崔卓又提出要给罗晴一点儿教训的时候,李安全犹豫了一下。
“那女的长得又不好看,蒋会肯定不管!再说了,咱们也不做什么过分的,就教训她一下!蒋会总不会为了那么个女的跟李老大您翻脸啊!”
李安全被他拍马屁拍得舒服,想想也是。
反正也不杀她,就戏弄一下,她还能怎么着不成?
就等个机会了——
连他俩都没想到,这个机会竟然来的这么快。
众人也都发现了一个规律,当他们休息的时候,乌云就会遮蔽月亮,月光会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
蒋会现在正坐在树下,盘腿而坐,闭着眼睛手还掐了个决,看上去像在打坐。
……有点眼熟啊这个姿势。
不管了,正好现在他离罗晴也不近。
李安全跟崔卓交换了个眼神,刚要动手,就见罗晴向着远离蒋会和人群的方向走去。
这女的想干嘛?
崔卓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涌现出一点不妙的心思,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嘴角忍不住挂上一丝猥琐凶恶的笑,本就因为干瘦显得刻薄的脸被这个笑容渲染的愈发邪肆。
月光一点点消失。
远处,打坐的杜厄睁开了眼睛,“咦”了一声。
他看向不远处。
“啊啊————”
黑暗中,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李安全短促的叫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众人纷纷站起身来。
蒋会几步踏过去。
黑暗遮掩了大部分人的目光,蒋会绕过树木,呆呆站在原地。
月光慢慢洒下来。
李安全捂住血液喷涌的颈部,连滚带爬地拖出一地血迹。
他慌不择路地跑到了蒋会脚边,冲着蒋会磕头想要求得一个帮助。
但他喉咙里扎着一把匕首。
将这把匕首插入他喉咙的人应该很不会杀人,所以第一刀扎偏了,第二刀才稳稳地扎进了他的喉咙。
此时李安全腿脚发软,嗑了没两下头,身体一晃,倒在了地上。
蒋会却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脚边的李安全一眼,他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的地上。
“到底怎么了?”
当众人惊讶又恐慌地聚在一起,畏惧着想知道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时,终于,一道人影慢慢从树木后面走出来。
罗晴面容平静,她甚至很温柔地将自己凌乱的刘海别到耳后。
明亮的月色下,她身上的衣服上从上到下布满了猩红血迹,而她的嘴唇整个沾满了鲜血。
罗晴只有一把匕首,幸亏她对这把匕首非常熟悉。
因为上一世,在两家亲家喝完毒酒之后,罗晴担心他们死的不彻底,很耐心地用这把她专门买来的匕首将他们的脖子都划断了一半——割不断是因为她力气没那么大,碰到骨头之后就割不动了。
最后她笑着用匕首扎进了自己的喉管。
重来一次,在崔卓还计划着要怎么教训她的时候,罗晴已经完全想好啦!
李安全太壮实了,匕首用来对付他。
崔卓……
以前她不敢。
因为那时候她也很瘦,因为家里人都说只有瘦了才好看,才有人要,所以她不能吃肉。
所以她最开始打不过他,没办法反抗,只要被拽着头发往墙上一磕就再也没有力气了。
后来她自己大学兼职赚了钱,才有钱给自己买肉吃。
到现在,当她将匕首先插进李安全的喉咙之后,她返回来,一只手就将已经吓得浑身瘫软的崔卓压在了地上。
另一只手按死了他的头。
她除了匕首,还有另一个坚硬的武器。
腥甜到发臭的血滚入喉咙的时候,罗晴只想笑。
现在也想笑。
她的目光看向看着她的所有人。
意外、惊讶、恐惧……
带着欣赏的目光撞入眼眸。
罗晴愣了一下,又慢慢转开了目光。
蒋会紧皱着眉头。
他已经摸到了仁爱之道的大门,这时候自然而然的面对这种血腥的场面心理很不适。
朱杨树跟罗晴算是同龄人,两人是聊过天的。
虽然罗晴不爱说话,但朱杨树跟她聊天的时候觉得她是个很文静的女生,此时看着她这个样子,朱杨树立刻先跑到她身边,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罗晴!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罗晴至今也不觉得自己做得有哪里不对。
她站在众人面前,慢慢讲述完发生的一切。
朱杨树一把抱住她,拍拍她的后背。
“你没错!”她肯定着自己朋友的作为。
众人依旧神色各异,隐约听见有人小声嘀咕。
“就算这样,也太狠了点吧?有什么不能好好说呢?”
罗晴听见也只是咧嘴一笑。
“我也想好好说,但他们有人给过我说话的机会吗?”
刚才嘀咕的人被她注视着,也不敢再说什么。
人群最后面,杜厄看着,看着看着眼泪又要下来了。
道心如此坚定,破劫如此狠绝,凡人之姿以戮心魔,真是天生的兵道奇才!
……但偏偏!
唉,哪怕是个最末等的杂灵根呢?
不过就这个心性,在这个游戏里也一定是……
此子必成大器啊!
就在这时,他听见刚刚摸到仁爱之道大门的蒋会,在此刻已经遵从自己本心,得出了自己的决断。
“下次还是不要这样了。”他眉头紧皱,在杜厄眼中稍显稚气的脸庞散发着仁爱之道大成的光辉,“多准备个匕首吧,搞成这样,实在……有些血腥。”
……此与自己绝无师徒之缘的两子,都必成大器啊!
杜厄感慨地叹气完,转头看向一旁的韩舟成。
这个一条腿是假肢的小子,一路上都很沉默,一言不发。
要论疼痛,其实戴着假肢的他才是最疼的一个。
但从始至终,韩舟成就算疼的汗都打湿了身上的衣服也从不提一句要休息,显然非常要强了。
此时他却很别扭地盘腿坐着,一条腿是残肢影响了他的坐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掐诀,他两只手也放在丹田之前掐着手决。
但一个接近于凡人的杂灵根,没有造化的话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踏入修真之道,很难感应到天地灵气。
就算真的有造化,没有罗晴那样的稳固道心,无法勘破心劫,最终只会止步练气。
那种杂灵根还能成就一番事业的,终杜厄一生也只见过一个。
杜厄能看到他头顶颤颤巍巍伸出一根幼小的师徒缘分的线,非常努力地向着自己的方向靠拢。
但杜掌门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李安全两人死得非常好,原本没有尸体,已经被NPC危险警告过的蒋会抬上尸体之后试探着问了一句,NPC上下扫了他一眼。
“有尸体了就好。”
蒋会沉思半晌,目光又转向了地上躺着的李安全和崔卓。
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朱梅这个老江湖先发现了不妥。
“咱们就把他们的尸体放在这儿吗?”
“最好不这么做。”他将自己和常廉刚才离开大部队后看到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到那些黑影会啃噬尸体,众人心中先是恶寒,随后蒋会当机立断。
他倒是准备了打火机,但当他想要将尸体焚烧的时候,NPC却拦住了他。
“尸体只能在山顶烧。”
“难道我们要把他们扛到山顶??”
崔卓也就罢了,这人本来身体就干瘦,虽然有点儿高,但也不怎么重。
但李安全,这人一米八多,一身的肌肉。
尸体不能烧又很难运,就放在这儿又感觉不安全,蒋会觉得那些黑影如果真的吃了尸体的话,或许会有什么其他后果。
罗晴幽幽说了句“分尸搬”,众人一阵胆寒。
她却笑了。
“咱们现在搬的尸体,不就是分尸之后缝上去的吗?”
NPC的浑浊的眼球骤然锁定了她。
有人惊呼一声:“你……你说什么??”
罗晴直接走到一组尸体旁,手一伸,将僵尸的袖子挽了上去。
袖子下面,被绑在竹竿上的胳膊有明显的缝痕。
从手腕到手肘,再到肩胛骨,在月光下也能看出来,每个部位的肤色都有细微的差别,显然都来自于不同的人。
她又掀开另一具尸体的胳膊,也是一样。
蒋会眉头紧锁,也跟着走到其他尸体旁边掀开衣服查看。
具具都是如此。
蒋会忍不住问:“你怎么发现的?”
大家都很害怕僵尸,几乎能避免接触就避免接触,连蒋会都是如此。
这个叫罗晴的女生真是……
罗晴语气平淡:“我跟崔卓一组的时候我在前面抬,那时候我发现,我脖子两边的手长得不太一样,我就掀开看了看。”
真是……真是……胆子也太大了吧!
但这个线索又代表了什么?
蒋会想不太明白,他不经意地转头,看着身边的这些尸体。
随后他愣了一下,赶忙先让罗晴和常廉抬起一组尸体。
“我记得我们刚开始赶尸的时候,他们的脚悬空的距离挺高的。”
那时候扛着可以下船,只要稍微注意点,僵尸的脚不会沾到木板。
但现在,当罗晴和常廉扛起尸体的时候,蒋会发现,尸体的脚尖已经快要垂到地上了。
为什么会这样?
蒋会也顾不上恶心,他深吸一口气,这一次直接解开了面前僵尸的衣服。
就如同僵尸的胳膊是用线缝在一起的各种部分一样,僵尸的上半身也是切成一段一段的,再用线缝在了一起。
此时随着时间,这些被线缝起的地方随着重力而被拉扯向下,整个尸体也会慢慢变长。
承重最多的是脖子处的缝线,皮肉模糊,此时被拉的头和身体已经快要分离开了。
蒋会胃里翻滚地看着这一幕,他转头看向NPC。
就在这时,在场所有人也都听到了系统的提示。
【叮——恭喜您发现重要线索。】
【叮——成功解锁新剧情。】
一直对他们很冷淡的NPC这时候才终于露出有些恐惧害怕的表情。
“你们……你们也是学这门手艺的!绝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然大家都得死!”
蒋会没有立刻应下来,他看着眼前的NPC,询问着:“能跟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老人摸了下腰间,似乎想要抽一口旱烟,但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的烟枪落在船上,已经拿不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晃了晃腰间的铃铛,浑浊的眼球看向众人身后。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看黑暗里正向着他们追逐而来的那一团团黑影。
“其实这些尸体……就是那些东西。”
老人讲述着多年前发生的事情。
“你们来的时候看到的那片江,以前是一个村子。”
其实是两个,上王村和下王村。
那是个忘恩负义的故事。
上王村常年干旱,挖多深的井都挖不出水来。
但就隔了不到十里地,下王村却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下王村的村民觉得两个村子都有一个“王”字,指不定祖上还是一家,于是大方的将自己的水井也让给上王村的村民用。
原本是一片善心,但上王村的村民用了一段时间之后,越来越觉得不公平。
凭什么就离不到十里地,上王村干的别说田里的地,连人喝水都困难。
下王村守着三口井,仓库里堆满粮食,鸡鸭满地跑。
他们想喝口水都要跑这么远的距离,活的竟然还不如人家的牲口滋润。
原本的感激感恩一天天发酵,最终酿成了恨意。
上王村又是一年大旱,终于在那天夜里,一村的人拖家带口,男人女人手里拿着锤头犁耙,小孩拿着家当扫把,悄无声息地进了下王村。
屠杀之后,他们将满村的尸体都投进了一个久未使用的枯井中。
结果那天就下了很大的一场雨,绵延不绝,一直下到三口井都满了,下到地里的庄稼都沤了,下到枯井中的尸体混在了一起,肉化成肉泥,头发化成海藻,骨头都接上了骨头。
雨下得太大,连门都出不了,上王村的村民才终于怕了。
他们又拖家带口的回到了上王村。
让人意外的是,那场雨下完之后,上王村的井中竟然终于开始出水,几年的干旱结束了。
就在所有人以为这是上天的恩赐时,井里的水中开始冒出来一团团的黑影。
“就是你们看到的那些。”
老人似乎也亲眼所见,他眼睛睁大,浑身颤抖。
“在水里的黑影,白天安安静静浮在水面上,一旦到了夜里!只要月光被乌云遮住,他们就会冲上陆地吃人!!”
蒋会和常廉对视一眼。
他们是见识过的,当月亮被遮住的时候黑影的速度能有多快。
“后来上王村来了个赶尸人,是他教给上王村的人……白天的时候将黑影从水里捞出,将他们晒到阳光下,他们脱水之后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将他们的身体拼起来,拼成尸体之后,运到山顶的火炉里烧干净,这样它们就不会复生了。”
这样似乎能说明,为什么尸体是被这样乱七八糟缝在一起的。
但蒋会隐约又觉得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道声音。
“你不是上王村的人?”杜厄问。
蒋会一怔。
老人似乎也没想到,他抬头看着杜厄。
杜厄示意了一下。
蒋会一转头。
就在他们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刚才故事里的一团团黑影已经借着老人讲故事的声音冲了过来。
蒋会肝胆欲裂,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隐隐好像觉得哪里不对——没有铃铛的声音!
他是体会过这些黑影的厉害之处的。
但现在身边这么多人,蒋会也只能拿出手里的蝴蝶刀,却对着身后的玩家们大喊一声“跑”!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手拦住将要冲进黑影堆里,准备为了身后的队友们阻拦几秒钟的他。
“跑什么?”杜厄感觉他莫名其妙的,点点老人腰间系着的铃铛,“你晃他铃铛啊。”
别说玩家,老人都呆住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距离老人身边最近的罗晴已经一把攥住了铃铛。
原本想直接拽下来的,但她拽了两下没拽动,不过也不用拽下来,随着她这两下,铃声传来之后,黑影很畏惧地向后退去。
当月光再次洒下来时,周遭终于已经完全看不到黑影了。
聂富城有些后怕地跌坐在地上。
当众人心里都涌现出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时,就听见一道声音询问:“哎哎,那后来呢?”
杜厄。
这家伙……
老人也坐在地上,他面容枯败地仰头看着眼前的人。
正听到兴起的人略带不满:“喂,讲故事不能只讲一半!”
老人自嘲一笑。
他不晃铃铛,都已经是抱着自己也会死的心,准备最后一搏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抱着必死之心,竟然毫无用处。
眼看着老人低下头不肯再说,听故事听了一半的杜厄觉得浑身刺挠,简直快要道心不稳了。
就在这时,他察觉身边有人坐了下来。
韩舟成用那个别扭的盘腿坐坐在杜厄身边,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老人。
“你刚才讲的故事有很多漏洞。”他声音清冽,带着少年人的爽直,“你刚才说,我们抬的尸体都是用井里打上来的黑影缝合起来的,是下王村的无辜村民的尸首?”
老人没回应,只是瞥了他一眼。
韩舟成毫不介意,他冷静地问:“既然尸体是那些黑影缝合成的,刚才蒋哥他们也接触过了,黑影之间是不会自相残杀的,那它们为什么会吞掉那两具由黑影缝合的尸体?”
老人嘴唇嗡动。
韩舟成继续开口:“还有你说,白天的时候黑影会老老实实在水里待着,到了晚上,只有月光消失时黑影才会上岸,这也不对。当时我们在江边搬尸体下来的时候,水里的东西安安静静待着。但当月光最胜的时候,它们反而躁动不安起来。月光跟它们的行为并没有直接关系,有关系的是铃铛。一路上,月光亮的时候你的铃铛响得最频繁,当月光暗下来的时候,你的铃铛响的最轻微。你想让我们觉得黑影惧怕月光?”
这话显然说对了。
老人显而易见的表情有些慌乱。
韩舟成看向他身上的衣服。
“你穿的衣服跟这些尸体的衣服是一样的,假如像你说的那样,你是为了上王村,所以来把下王村那些黑影送去那座山上火化的,可你穿成这样,跟下王村的尸体的打扮一样,他们为什么会这么放心地把尸体交给你?”
“还是说……其实故事是颠倒的?”
老人猛地抬头看他,浑浊的眼球直勾勾盯着他。
韩舟成看起来也就不到二十,这时候却不闪不避地与他对视。
“难道其实是,上王村的人好心让下王村的人来村里打水……”
“你放屁!”老人猛地站起身来,尖锐枯瘦地手指直直向着韩舟成的脖子掐来。
韩舟成动也不动,依旧安稳地盘腿坐着。
当手指距离他还有几公分的时候,手指骤然停下了。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牢牢握着老人的手腕。
“喂,你眼前还有人呢!”杜厄说道。
他身后,韩舟成满足地低头笑了一下,半个身体躲藏在杜厄身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眼前的老人。
“我说错了吗?”
老人喉咙中发出不似人的干哑的怒吼,几乎是从喉间挤出的话。
“什么上王村的井……那明明本来就是下王村的井!是他们不要脸!把我们的东西抢走了!我们拿回来有什么错?!”
韩舟成露出了然的神色。
“所以故事确实是掉个的。”他声音平稳,“下王村一直干旱少雨,上王村的村民好心,将自己的井让了出去。结果下王村的人起了歹意,想要霸占上王村的井。看你这么愤怒,想来最后,是上王村的人守住了自己的井,反而下王村的人死伤殆尽,是吧?”
“那你呢?”韩舟成问,“我们这些人帮你运送尸体,你却想害死我们。这么跟下王村的人如出一辙的忘恩负义,你是下王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