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赶路本就是件枯燥乏味的事情。
随御驾一道赶路,更得表现得老老实实,不能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头一天还好,出门的兴奋劲还在。
到了第二天,不少人都肉眼可见地蔫了。
等到队伍停下扎营时,许时渡的几个好友过来寻她,问她要不要去不远处的小山坡逛逛。
许时渡有些意动,但还是拒绝了,捧着脸幸福道:“襄安郡君说今晚要请我吃烤兔肉,我得留下来好好品尝她的手艺。”其中一个圆脸包包头少女嘴角抽了抽,显然还是比较了解许时渡的本性:“我们在小山坡那边也打算烤肉吃,你就让郡君跟我们一起过去吧。在哪里吃不是吃,人多还热闹呢。许时渡很敏锐:“你们?”
“我兄长他们也在。”
许时渡拖长声音“噢”了一声:“那等我去问问。”脚步轻快地跑去找霍翎,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许时渡怂恿道:“她兄长是清河崔氏的崔安,就是我说的那几人之一,怎么样,你要不要趁机去认识一下。中央营帐里,禁卫军统领过来向景元帝票报明日的行程。
等禁卫军统领离开,景元帝命李满去取一坛酒,又吩咐崔弘益:“去看看郡君在做什么,她若无事,请她过来坐坐。酒温好了,崔弘益也回来了,身后却没跟着熟悉的人影。
“陛下。”崔弘益擦着汗,“郡君和嘉乐郡主去了前面的小山坡,一时半会儿估计回不来。您看要不要奴才过去一趟知会郡君。”"不用了。"
“她难得有这兴致,别去扰了她的雅兴。”
景元帝自的一杯,却觉今儿的酒比上回少了些许滋味。
他放下杯子,想了想,指着那坛已经开封的酒:“等郡君回来,给她送去。”
小山坡上,霍翎趁着这个机会,把京中权贵圈子里,小半的同龄人都认了一遍。
在烤肉的过程中,有不少人过来与霍翎搭话,有带着善意的,也有暗藏机锋的,更有甚者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霍翎找许时渡打听了一下,果然是武威侯府和柳国公府的人。
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众人用水扑灭火堆,确定没有疏漏,动身赶回营帐休息,免得耽误明日的行程。霍翎刚洗漱完,就听到外面传来崔弘益的声音。
她披上外衣,拉开帐篷门:“崔内侍怎么过来了?”
“傍晚那会儿,陛下温了酒,想请郡君过去坐坐。”崔弘益将怀里的酒坛子递给霍翎,“听说郡君不在,就让奴才将这坛酒给郡君送来。”没有密封严实的酒坛逸散出淡淡酒香。
是樊楼秋露白的味道。
***
行程第三日傍晚,许时渡又兴冲冲来找霍翎,问霍翎要不要去附近的旧城遗址看看。
这回霍翎婉拒了她的提议。
许时渡一惊,第一反应是:“昨天和崔安聊得不开心吗。”
霍翎被她的反应逗笑了:“与这个无关,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和他们去玩吧,不必总是顾及我的心情。”许时渡明白了,这明摆着就是对崔安没什么意思:“你有自己的安排就好。那我走啦,你玩得开心。”在御辇上待了一天,即使里面布置得再舒服,景元帝也坐得浑身难受。他在营帐里转了几圈,也不坐下,背对着帐篷门,站在奥图前研究沿途的地形。帐篷门没有关严实,有人拉开帐篷,走了进来。
景元帝以为是李满,随口道:“给朕倒杯水。
来人脚步一顿,转去桌边。
丝丝缕缕的梅花冷香混在用惯的重香里,景元帝忽觉不对,却也没声张,等霍翎端着水杯走到他身后,他才侧了侧身:“怎么过来了?”“附近有前朝旧城遗址,不跟他们过去看看吗。”
霍翎低头一笑:“前朝旧城遗址有什么好看的。我想找您说话了。”
景元帝接过她手里的水:“那怎么现在才来找朕。
霍翎道:“原本昨天就想过来的,但之前嘉乐送了我一匹马,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礼,就答应要亲自为她下厨烤一顿肉。”景元帝说:“然后还顺便见了下崔家的人?”
“早闻清河崔氏的大名,如今有缘一见,就顺便见一见了。”
她说得坦荡,全无半分暧昧。
景元帝也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反倒为霍翎介绍起来:“崔家这一辈确实出了不少人才,崔安还算不上族中最出挑的那个。”霍翎好奇:“崔安公子文采风流,当得起濯濯如春月柳这句评语,居然还不是最出众的那一个吗。”景元帝平静道:“不稀奇。这些世家大族最喜欢做的,就是将族中数一数二的俊杰送到京中,但最出众的那个往往会留在族地,不急于出仕。”霍翎琢磨了下:“在族地养望?”
景元帝笑着看了她一眼:“是。养足了名望,再由当地官更推举,一出仕就是三四品官。”
“这个晋升途径......
霍翎诧异。
她爹现在也不过是个正四品武将。结果那些世家子弟一出仕,就比得上她爹二十年苦熬。
“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来,看看朕给你准备的礼物。”景元帝从袖中取出一枚印章。
霍翎接过细看,印章是由玉石制成,顶上雕成一朵海棠形状,底部雕刻着四个字:洛水闲人
字迹洒脱,气势磅礴。
显然是景元帝亲笔所书。
“洛水闲人?这是陛下为我取的吗?”
"是。"
“我喜欢这个别号。”霍翎拿出荷包,将印章小心收进里面。
景元帝余光一瞥,瞧见里面有张样式奇特的符纸:“那是平安符吗?”
霍翎取出来,塞进景元帝掌心,示意他攥紧:“是大相国寺高僧开过光的桃花符。
景元帝哑然失笑,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这符.....”
“不许笑。”霍翎将符纸抽回来,重新塞回荷包里,动作极其小心,一副宝贝得不得了的样子,“这符多灵啊。景元帝努力忍笑,心下却觉着,他与霍翎在冥冥中确实有缘分。
去年那段时间,朝臣都在上书请求他过继宗室子,那山呼海啸的架势,仿佛他不同意过继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就是辜负了天下万民。他仍觉得自己春秋鼎盛,可他的朝臣们已经迫切地需要他确立下一任继承人,以至于景元帝都有片刻怀疑:他是不是曾在皇位上露出过什么疲惫衰老之态。也许确实是心灰意冷,他终究还是松了口。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初听她与十三的事情,他只觉好奇。小小一个燕西之地,能出什么绝色女子,竟然能勾得十三为她下了端王妃的脸面。十三上的那道请封折子,让他第一次注意到她。
后来一本《清燕西》,让他看穿了她藏在话本背后的小心机。一位素昧谋面的姑娘,因着这样的狡黠,模糊的面目瞬间变得生动鲜活起来。这种生动和鲜活打动了他,促使他在献俘队伍入城之日,前往樊楼一睹她的风采。
千篇一律举办的宴会是无趣的,年复一年盛开的海棠早已稀松平常,漫长无趣的赶路更令人烦躁。
可是她的存在,重新改变了这一切。
她身上有种熊熊燃烧的生命力,在靠近她的时候,他好像也重新寻回了生命的激情,甚至感受到了被情爱滋养的美好。偶尔喜欢使些小性子,耍些小心机,就像在小猫在心上挠了一下,不轻不重,却能令人心起波澜。而她的好还不止于此。
十三为她下了端王妃的脸面,有什么可奇怪的。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已经不打算给十三留什么颜面了。“陛下在想什么?”
霍翎的声音拉回了景元帝的思绪。
景元帝垂下眼眸,用指尖顺了顺霍翎的脸庞:“入宫以后,想要什么位份。”
霍翎一愣,旋即笑了:“我若说得高了,会让陛下为难;若说得低了,我自己会不平。”
霍翎牵着景元帝的手,将他引到棋盘前:“入宫之事,总要等到回京以后,所以不急,陛下可以慢慢想。我来陪陛下下棋吧。景元帝笑了一声,也没有再纠结方才的话题:“你棋艺如何?”
霍翎主动拿起黑子:“我是个初学者,陛下别嫌我棋艺不精就好。”
“先来一局,让朕看看你的水平。”
这一局棋,场面称得上是一边倒,霍翎根本没有抵挡能力,被景元帝杀得片甲不留。
景元帝安慰:“朕原以为你是在谦虚,没想到确实是个初学者。才刚学半年就
在朕面前撑这么久,已经很厉害了。"
霍翎忿忿:“陛下要笑就笑,别拿这些假话哄我。”
景元帝顿时不再忍了,拊掌大笑起来。
霍翎被他笑得没了面子,捡起手边的黑子朝他丢去,砸在他肩膀上:“我不管,您嘲笑我,以后就得好好教我下棋。“这乱丢棋子的毛病是从哪里学来的。”景元帝将落到怀里的棋子丢进棋盒,好脾气道,“行,朕一定好好教,保准让阿翎的棋艺超过朕。“小姐,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我都要担心死了。”无墨在帐篷里等了半天,终于等到霍翎。
“我在陛下那里,有什么好担心的。”
霍翎走到架子前,用盆里的水净了净手,拿了套寝衣绕到屏风后更换。
无墨挠挠脸,总觉得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又好像有哪里不对。
小姐在陛下那里待着,确实没有生命危险。但陛下是个男人,小姐在他那里待太晚,难道不应该担心吗?“小姐,陛下什么时候下旨召你进言啊。”
霍翎换好衣服,站在铜镜前解开发带,用梳子慢慢顺着头发。听到无墨的问题,她笑了一下:“你怎么突然好奇起这个问题来了?”无墨沉沉叹了口气,走到霍翎身边,接过梳子帮她通头:“这事情一天不定下来,我这心就一直提着,生怕哪天东窗事发,端王会过来找你的麻烦霍翎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陛下今晚也问了我这个问题。”
“陛下问了什么?”
“他问我,想以什么位份进言。”
无墨倒抽一口冷气:“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霍翎从荷包里取出景元帝送她的那枚印章:“我没有直接回答。
“陛下会问出这个问题,就说明他在迟疑。他还没想好要给我什么位份。
无墨“啊”了一声,小心翼翼道:
“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霍翎眼眸一弯:“当然是好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身为天子,想要一个女人,无非就是一道圣旨的事情。他会迟疑,恰恰说明他很慎重。”无墨问:“那小姐,你觉得陛下最后会给你什么位份呢。
霍翎道:“猎场之行有足足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最后,我也不能确定陛下的心意。不过,我可以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位份。“什么位份?”无墨顺嘴就问了出来。
霍翎捏着印章,回头瞧了无墨一眼,觉得还是要提前与无墨通个气。
“别梳了,来。”霍翎拉过一张凳子,让无墨在自己对面坐下,
"你觉得陛下能给出的最好位份是什么?”
“当然是一”
无墨下意识要答,话到嘴边,猛地明白了霍翎的意思。
她声音放得极轻极轻:“皇后?”
霍翎用力握住无墨的手:“我能够和陛下谈风花雪月,也可以与陛下共荣辱悲喜。比起做一个受宠的妃子,我更想成为他的妻子。无墨脑子很乱,努力跟上霍翎的节奏:“这能行吗?”
霍翎声音温和,里面却透出无可动摇的坚决:“这世间婚姻,大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可是,成为皇后不需要。因为天底下,没有比天子更尊贵的人,没有比皇室更高的门第。你问我行不行,我也不知道,但不试一试,我不甘心。”“后言妃嫔封后,无非几种方式。一种是母凭子贵,生下陛下的继承人。但是,我将来未必能有一个陛下的孩子,我绝不能把封后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身上。”“还有一种就是获得帝王的心。这也是我唯一能尝试的办法。所以,为什么不在入宫前先努力一把呢。如果努力过了,还是无法彻底打动陛下,那我也认了。我就先安心进宫,用水磨功夫,等几年后,磨也要磨得陛下封我为后。”听到这儿,无墨顿时笑了,总结道:“反正就是要当皇后。
霍翎也笑了:“对,就是要当皇后。如果不当皇后,我将来该如何自处。”
无墨一愣:“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霍翎解释道:“我来京城,就彻底得罪了端王妃和柳国公府。
“我进宫,就彻底得罪了端王。”
“端王一系,与我绝无和解的可能了。而季渊晚,是端王和端王妃的亲子。即使日后他被过继到陛下名下,在礼法上是陛下的孩子,他和端王、端王妃间的血缘依旧无法斩断。霍翎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愿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却也必须要承认,陛下在一日,就能护着我一日;陛下不在了,若我只是后宫里一名普通太妃,生死就全在他人一念之间。”“只有成为皇后,成为陛下的妻子,无论将来是谁继承了大统,我都是他礼法上的母亲。”
被霍翎这么一分析,无墨顿时察觉到了潜藏在表面的危机。
她家小姐看似顺风顺水,实际上走的是一座只能一往无前的独木桥。
无墨抿了抿唇:“小姐,我们该怎么做呢?”
霍翎微微偏头,仿佛是要透过帐篷的遮挡,看向皇家猎场方向:“我能做的,一直在做。但是光凭这些,还无法彻底打动陛下。”“也许,需要一些外力的帮助。”
“外力?”无墨疑惑。
"何泰和柳国公府。"
霍翎轻笑,“敌人,有时候未必不能成为助力。我现在倒是希望他们能在猎场对我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