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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 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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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军披坚执锐,四周人山人海。

宣榕并不认为,耶律尧能在众人中认出自己。

果然,下一瞬,他移开视线,冷淡道:“太子殿下,有闲情逸致和我在此对峙,不如去把他们几人府邸搜一搜?”

谢旻危险地眯了眯眼。

宣榕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把公主府令牌递给容渡,做了个抬掌下压的姿势。

这是要止住事态,严防失控的意思。

容渡会意,他自幼沉稳,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走到谢旻身后,一示令牌,附耳道:“太子殿下,长公主说您不要明面下令,小心御史台弹劾。若您有何要求,臣来?”

谢旻扫了他一眼:“哪个不成器的,都去惊动姑姑了?”

容渡恭敬道:“不是。早有此令。”

许是长辈的爱护之意溢于言表,谢旻面色缓和:“把所有嫌犯令监律司带走,能不见血就不要见血,省得又说孤不顾法度。但若真有人抵死不从,呵。”

谢旻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宣榕猜测他去安抚遗属了。

她稍一思忖,学着容松大摇大摆的样子,随意走到一个蓝袍监律司官吏身边,问道:“如舒公中了几刀?看太子殿下那般怒容,怕是伤口不小吧?”

那官吏也是个千户,许是看她面生,又见腰间挂的公主府令牌,有了数:“小容大人?你这手……怎么回事啊?”

“不小心弄伤了,小伤,无事。”

“看你这包扎的厚实,还以为骨折了都被你哥拉出来当差呢。没事就好。”千户点点头,这才说道:“三刀。胸口血流得一塌糊涂。一刀是致命伤。”

宣榕好奇问道:“听起来必是锋利无比的刀刃所致。怎会找不到凶器呢?”

官吏也奇:“是啊。碧水苑和这边湿地都不深,好几个兄弟破开碎冰,下水探了两遍,都没摸查到。咱都倾向于,那位。”

说着,他努了努嘴,示意高台处的少年:“他,极快处理掉了刀上血迹。”

宣榕点了点头,又问:“那沿路有血迹滴落吗?”

说到这,千户来了劲:“有啊,从碧水苑长亭,一直延到久辉阁一楼。否则太子殿下怎么那么激动,从已有痕迹来看,审都不用审。”

宣榕轻轻瞥他一眼:“这把弯刀上没有血槽,仅凭刀刃残血,能滴这么远?”

“这我倒是不知了……”千户沉吟,又觉得不对劲,诧异道,“不对,你怎知这刀没血槽?!”

宣榕答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郡主那把藏月,与此刀制式相同。我见过藏月。”

另一边,局面依旧僵持。无论下方好说歹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请来他两位兄长,耶律尧都懒洋洋地闭眸坐在高台上。似是在把事态往大了闹。

又想到耶律尧那句“消失的凶器”。

宣榕心中一动,避开胶着的众人。从树丛后绕道进了侧院。

又从碧水苑踱步走回。

皑皑白雪未化,望都的冬,向来北风瑟瑟,冷得人骨缝生寒。而一路血迹已成冰,红黑色珊瑚珠般,串成连绵的一线,愈发浅淡。就在她要登阶上久辉阁时,容渡注意到了,连忙过来道:“阿松!你在做什么?”

宣榕压低声道:“带我去一楼。”

容渡自然照办,找了个由头领她进入。

一楼宽阔气派,浮雕林立,一尊太祖降虎雕塑占据半壁江山,雕塑左右往下,是开国文武二十四重臣。皆是铜塑金漆,在百盏灯火里,熠熠生辉。

这一层仅是入门迎客,不是请客吃饭的地儿。无厢房雅间,亦无设宴大厅。

但烧了一排地龙,铜炉炙烤,宣榕扫了眼,没细数,但应当也有二十四个。她挨个虚虚摸了摸铜炉身,在触碰到左侧长梯附近的某一铜炉时,顿住了脚步,侧首道:“这顶上掀得开吗?”

容渡抬臂握住炉鼎双耳,皱眉低声道:“臣试一试。您想找什么吗?可这炉盖上纹路缝隙这么窄,熏烟能出,兵刃可不能进啊!”

宣榕看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都撼动不了炉盖,便道:“算了,多叫几个人来,让他们合力打开。”

容渡应是。在众人群力掀盖时,容渡压低声问:“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郡主?”

“凉的。”宣榕轻声道,“那个炉子温度低上不少,半凉了。里面炭火应该熄了许多。打开看看,若里面有血,那消失的凶器,在这里。”

炉盖几乎被掀起,容渡看向那极窄极精致的镂花,愣了愣:“不是?怎么进去的?”

宣榕走到被掀下来,竖立靠在炉身的铜盖前,抬手一捻镂空之处,放到鼻尖轻嗅,摇了摇头:“消失了。”

容渡:“???”

宣榕便将左手指尖一抬,凑到他面前。

只见那白皙柔嫩的指腹上,一抹干涸血痕几成灰烬。甚至很难看出它是残血。

宣榕又踮起脚尖,瞥了眼铜炉里居中灭了的炭火,炭火上褐色痕迹,显得很是头疼:“凶器消失了。按照寻常想法,要么丢掉凶器,要么擦干血迹藏于怀中。一直带到久辉阁,是一种意有所指的暗示栽赃,也有可能,这里能更快处理掉凶器,凶手有恃无恐,仍旧能施施然上楼继续赴宴。”

容渡大骇:“那是……?”

宣榕神色有点冷:“是冰,有人做了冰刀。从锋利程度看,应当有模具。”

事情进展到此,已不是简单的杀人案了。

摆明了有人设局,一杀人,二栽赃,三,激怒太子殿下。

不知最后会牵扯到多少人。又或者,到哪一层为止,抛个替罪羊出来。

容渡举棋不定:“那……那现在是……?”

宣榕没亲眼瞧见如舒公的尸身,但听到伤情描述,已是胸口发闷。

她握拳按胸,沉吟片刻:“这事我管不了。监律司也管不了。去给娘亲送句口信吧,我先回府了。同时,速去其余几

个嫌犯府上和亲邻处搜索,模具或许还在。哦对了,还有一事,所有嫌犯扣押和审讯,小心有人下杀手。”

容渡领命,仍旧像兄长一样,将“弟弟”领出,刚想唤个同僚顺带送她回府,便听清朗一声:“阿松。”

宣榕:“……”

她迟疑着转身,果见一个小少年负手而立,明黄滚蟒华贵骄矜,四面八方火光闪烁,他面色沉凝:“我就知道是你!!!”

他痛心疾首:“果然是你!!!”

宣榕:“…………”

谢旻未点破她身份,甚至挥手让随从退后,缓缓道:“你不是说,你不会插手此事吗?”

宣榕轻轻道:“阿旻,我说的是,他若真杀人,我必不包庇。”

谢旻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眼眶止不住泛红:“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只是在恼,你又选择保他,不站我这边。上次也是,这次也是。帮理不帮亲也不是这么用的。”

“……”哪跟哪啊,宣榕犹疑道,“耶律?不是。或者说,不全是。”

她尚未从风寒痊愈,脸色尚带苍白,唇瓣也没多少血色,一指那边被小心挪出保存的湿血炭,没被谢旻激烈的情绪感染,依旧平和:“这处痕迹你看到了,是疑点。而且还有一点,你不是喜欢喊御林军的人,今日,谁把御林军喊来的,谁让人弯弓搭箭的?”

话音刚落,谢旻眯了眯眼:“萧……?”

他本也是权谋里浸泡长大的,意识到不对劲,含糊地一掠而过,转而痛斥:“可你也不能大病初愈,手掌又被划伤的大半夜,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啊?!要睡不要睡了!那伤口我一看就疼,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流过这么多血?!”

宣榕:“……”

宣榕低头看向手掌伤口。

纱布上渗出了淡淡的红。

谢旻更为大惊失色:“又崩了?!藏月这么锋?怪不得一直锁起来。”

他上前一把抓住宣榕手腕,左右端详,下了断定:“你这手得残小半月。快回去吧!别再插手了!!!若你之前没搭理过耶律尧,我不信今天的替罪羔羊会是他!摆明了有人借机除他!当初你就不该给他出头。”

本以为宣榕会辩驳,没想到,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有时候权势无罪。

但奈何人心善猜忌,无罪变有罪。

宣榕定定地看着掌心,不得不承认,父亲是对的。

她还无法掌握这把锋利的刀。

谢旻一看她居然赞同,更惊疑了:“姐???”

宣榕拢袖,袖里,是习惯随身携带的藏月。她左思右想,还是缓步上楼:“我去和耶律说几句话。证据已有人去查了,阿旻,你先预排一下这事会如何收场。”

谢旻脸色阴晴不定,怒极反笑:“收场?若真是他,我要让他收不了场。萧妃刚生的小儿给了他底气是吧,敢算计到我头上——阿渡,你跟着表姐上去。”

五楼视野宽阔,厅堂里杯盏

狼藉(),好端端一场晚宴?()_[((),以官兵拘人结束。

刚走上去,就能瞧到耶律尧靠坐廊柱,修长的手摩挲着一只白玉杯。他一挑眼帘,盯着着宣榕自然下垂的右袖袖袍,半晌,笑道:“郡主可真是慈悲心善,又来帮我了?”

宣榕在他身侧站定,垂眸,轻声道:“你是早就猜出凶手是谁了吗?”

耶律尧缓缓道:“不,我亲眼看到了。”

宣榕问他:“那你方才怎么不说?”

耶律尧冷笑道:“我没给够谢旻暗示吗?是他榆木脑袋绕不过来!而且,我就算说了,谁会信?不过打草惊蛇,赶着催促他们去销毁证据——如果证据还有的话。”

宣榕苦笑了声:“所以你在把这事闹大。”

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惊动帝王,能听他当面陈述。

耶律尧不置可否:“这不没闹大么。”

宣榕默然:“你……今日可能还得去昭狱一趟。不过没事,我令人看守注意了,不会出现什么‘畏罪自杀’之类的……”

感同身受的胸口疼,风寒初愈后的头疼,还有掌心指腹疼,她微不可查“嘶”了声,将右手负到背后,接着道:“抱歉。我……”

“你又要替谁抱歉?”耶律尧似乎一直在盯着她的手看,见她手掌微颤,冷不丁打断道,“真周到,第一次见到有人上赶着在天煞孤星身边找罪受的。”

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个笑:“可是小菩萨,我之前不就告诉你,不要插手么。现在,若没人教过你,我再说一遍——若不能一帮到底,就不要给任何人希冀,可行?”

说着,他将手中杯盏一掷,玉杯滚入厅中狼藉。

而耶律尧起身,抬脚就要向楼下走去。

“……”宣榕无言以对。她确是好心,但也确实让他陷入危机。

若非耶律尧本性沉冷,临危不乱,换任何一个十六岁少年,都无法自保。

她唇瓣微抿,喊了声:“耶律。”

耶律尧脚步一顿,微微侧了侧头。

宣榕道:“……我不会再插手了。”

耶律尧冷淡地一颔首:“那挺好的。”

他不打算再说什么,又是抬步要走,却忽然双瞳骤缩。

因为宣榕走至他面前,将一把珠光闪烁的弯刀递来,上刻王庭历代首领姓名,这把刀在北疆的地位,与大齐的传国玉玺并无二致。

宝刀映入他湛蓝眸底,像落了一夜星河、一弯明月。

宣榕轻轻道:“这把刀给你。等你回了北疆,你可以说你是从大齐赢来的,或者说服我们还给你的。怎么长脸面怎么说,都行。至少有的部落,还信君权神授,以刀为契。”

她将刀塞进耶律尧手中,本想说句客套的“神佛保佑你”,但又想到那护身符他从未戴过,八成不信异教神明,便轻轻道:“愿天神萨满庇佑你。”

耶律尧完全僵住了。任凭她动作。

宣榕抽出耶律尧另一只手上的仿制弯刀,道:“这把我先

() 拿走了,若日后你想要,再找我来取。或者直接传信来望都,我让人给你送回。”

说着,宣榕就左手拿了仿刀,左转准备离去。

耶律尧这才回神,猛然抬手,本想抓她右手,想起什么,蓦然松手,只抓住她袖摆。他眼中情绪翻滚,喉结滚动,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才嗓音沙哑道:“……好。”

自此分别。

在这之后,宣榕没有再在望都见过耶律尧。

她只是听过一些消息。

比如,最终判定的凶手是一个学子,咬死自己和如舒公有龃龉,看他不惯,痛下杀手。

也比如,战无不胜的赵大将军突然当廷跪拜,说自己本姓为“昔”,当年亭坡一案有猫腻,请求重查。萧阁老当场白了脸。一场肃清就此拉开帷幕。

再比如,六月仲暑,北疆三位质子被放归其国。

宣榕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坐着看书,任由漂亮的三花猫跳上窗柩,再跳入她怀中。

容松在一旁嗑着瓜子:“这猫养得越来越好了!去年冬天刚捡回来的时候,差点以为养不活呢!”

宣榕不置可否,用细长的手指给猫梳毛。

容渡则怒目而视:“你瓜子壳小心点!崩到我脸上了!!!”

“……”容松咳得谨慎了些,接着唠嗑,从天南唠到海北,不知怎的,说到了北疆。他消息最是灵通,“哎呀”一声道:“郡主,听说那小子死了。”

宣榕没反应过来:“谁啊?”

容松一吐瓜子皮:“耶律尧。护送的兵卫说的,离北疆边境还有点路呢,那两位就迫不及待杀人了,不过也是,回北疆就是他兄弟俩的地盘了,自然气势嚣张起来。不过据说尸首残得厉害,脸都烂了。郡主,郡主?郡主??!!”

宣榕陡然弯腰,干呕了一声。

怀中猫受惊跃出。

她抬眸看向窗外,狸奴一跃蹦上方台,又跳入树上。

它在寒冬夜前被捡来,如此脆弱,只需离开人,就会死亡。

他们也一样。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捡到奄奄一息的猫时,她很轻声问父亲:“天底下是不是还有很多这样的猫,很多这样的人?”

父亲摸摸她脑袋:“嗯。但你可以先救一只。”

可她并没有救下。

宣榕感觉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大手狂搅,四肢百骸都是伤筋动骨的痛。

胃部灼烧,腹部撕裂,头痛如麻。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宣榕到最后水米不进,甫一进食,就呕吐不已。

有天夜晚,她烧得迷迷糊糊,问守在床边的父母:“爹爹,我不懂,他图什么呢?”

父亲迟疑问道:“……谁?”

宣榕轻声道:“萧阁老。他对如舒公一直和和气气的的……而且,他已经位极人臣,有女封妃了,不是吗?在胸口捅那么多刀,不痛吗……”

她说的断断续续,念叨了很多。

父亲本想斟酌开口答她,却见她又沉沉睡去,只得作罢,良久,一声长叹。

这场病太医院也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护国寺住持慢悠悠来转了圈,给了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又把他云游四方的师弟给扯了过来。

那位年逾九十的邱明大师发须皆白,宣榕和他聊了小半天,半梦半醒间,听到外阁里老僧说道:

“老朽带她去看一看红尘,不走远,在最繁荣富饶的江南。这偌大尘世间,多的是生死离别,也多的是无能为力。殿下,您二人将郡主护得太过,也并非好事。阳生阴,白生黑,人有贪嗔痴念,阴暗处也是众生。而且,姑苏寒山寺也可养病,您二位放心。”

她瞧见屏风另一侧,朦朦胧胧的,父亲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说了几句话。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轻而又轻道:“可。”

在离开望都前,宣榕再次取下了挂在墙上的“藏月”。即便仿制,也寒光凛冽。她默不作声地将弯刀锁扣锁住,系在腰间。

去了江南。

*

十一岁的她,尚且不能握住整个刀鞘。

十三岁的她,默不作声锁了弯刀。

如今,数年过去,宣榕掌心也大了不少,至少,能熟练耍出一个漂亮刀花。

她沉吟片刻,打算过几日给耶律尧送去——

看他念念不忘,想想也知道这母亲遗物对他而言,有多重要。至于他当年假死之后有何际遇,为何沾了琉璃净火蛊,她虽有好奇,但也不便多问。

只能隐约复盘出他当时考量。

若真随两个哥哥一齐回北疆,必定死路一条。不如先脱身,再从某个部落突破,逐个取信,招揽自己势力,才有一线生机。

作为旁观者事后回看,也不得不承认,耶律尧选了唯一一条剑走偏锋的正确之路。

唔,而且,最后闹得那么僵,如今耶律态度也算尚可,即使是有求于她要解蛊,也让她松了口气——至少应当没有她想象的那么……讨厌她?

宣榕陷入沉思。却忽然听到窗外似是被人扣了一扣。

宣榕:“…………???”

她一头雾水循声而至,打开窗,先是扫了眼树上,没看到人,松了口气,往旁边一看,果然见到追虹扑闪着翅膀,嘴里叼了把沉甸甸的刀,脚踝处还有一筒信。

刀是真藏月,信上笔锋凌厉,言简意赅: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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