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祟真身
平安县百姓的热情实在是让人招架不住,尤其郭朝阳和杜子衡都年纪尚轻,有股子少年人特有的耿直,完全没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被众人的敬酒词高高架起,简直是不喝不行。
哪怕每人只敬一杯,这么多的人轮番上阵,敬的酒也多到能灌醉一头牛,不一会儿,郭朝阳和杜子衡便满脸通红,醺醺欲醉。
路乘倒是没被怎么灌,一来他基本没怎么在除掉邪祟一事中出力,所以虽然被拉来凑数了,但众人主要也还是围着郭朝阳杜子衡两人,二来,他是三人中唯一吃饭的,且长相相较另外两人的俊朗更多了一分可爱,直如年画上的仙童一般,很得女性,尤其是大龄女性的喜欢,因此被安排在女眷那一桌,郭朝阳杜子衡两人被轮番敬酒时,路乘这桌则在纷纷夹菜,吃得路乘不亦乐乎。
如此闹哄哄地庆祝了好一阵,等到傍晚时分,郭朝阳和杜子衡终于找到机会,从人群中借口逃脱,他们同时很讲义气地带上了路乘,虽然路乘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走。
三人脱离人群,来到一处位于县郊河边的凉亭,城中大部分人都去庆祝去了,因而这附近暂时没什么人,三人便坐下来,稍微歇息片刻。
郭朝阳杜子衡各自运功,将酒气代谢出体外,如此一番,通红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昏沉的脑子也渐渐清明了一些,路乘则翻找着自己的储物袋,美滋滋地清点那些人硬塞给他让他打包带走的点心零食,犹如仓鼠清点着自己的粮仓。
“呼——”调息完毕后,郭朝阳长舒一口气,“这酒喝多了真是难受,也不知凡人为何这样喜欢敬酒。”
“表达喜悦而已,也不好拂了大家的好意。”杜子衡也睁开眼,说,“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我们还是……能避则避吧。”
显然,他也被灌得非常难受。
郭朝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说:“既然邪祟已经除了,子衡,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嗯……”邪祟已除,确实该走了,但不知为何,杜子衡却应得有些迟疑。
郭朝阳没发现他的异常,转头问路乘道:“路乘道友,你跟你师父准备走吗?”
虽然之前对这对只出工不出力的师徒两非常嫌弃,但现在邪祟除掉了,他心情不错,便也以寻常的态度跟路乘闲聊了两句。
“不知道,我听我师父的。”路乘说,反正他哥哥去哪儿他去哪儿,去哪里并不重要。
“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罢。”郭朝阳说着站起身,他们在平安县已经停留了数日,正事已了,他便也不准备多待,今夜便启程上路了,免得再被百姓堵住,拖去又灌一轮。
“等等。”杜子衡却拦住他,“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什么不对?”郭朝阳奇怪道。
“我想想……”杜子衡用手指揉着太阳穴,他之前心里就有种隐隐的异样感,只是先被除掉邪祟的喜悦冲盖住,后又被拖去灌酒,醉意熏熏,根本无暇思考,此刻坐在安静的凉亭中,吹着微凉的河风,混沌的大脑终于得闲思考。
他从头到尾地将事件复盘了一遍,提出一个疑点:“你不觉得这邪祟除掉的太轻松了吗?”
“轻松还不好?”郭朝阳莫名其妙,“难不成我们还非得死战一通才合理吗?”
“不,我不是指这个。”杜子衡继续揉着太阳穴,思维越来越清明,“三日前,我与邪祟第一次遭遇时,它先以毁掉的符铃设计伏击,交手时又以阴魂面孔迷惑我,狡诈非常,可我们今日寻找和交手却都非常顺利,它的实力比三日前弱了许多。”
“那是因为它中了师叔一剑,元气大伤,而且我们今日交手是在白天,这种邪祟在白天本就会实力大减,两相叠加,变弱不是很正常吗?”郭朝阳道。
“还是不对。”杜子衡沉吟一阵,又说,“我们还有一件事没弄清楚,我们至今都不知道这邪祟到底是如何出现的。”
郭朝阳分析道:“一般来说,邪祟生成无非两种可能,一,一只怨气深重的阴魂化作厉鬼,不断吞噬弱小的魂魄,渐渐聚合成强大的邪祟,二,人为炼制而成,你觉得是后者?”
“不无可能。”杜子衡说,“自然生成的邪祟大多没有神智,只有嗜血的本能,可我们遇到的这只邪祟非常狡诈,就说用符铃伏击我这点,就不像是自然生成的邪祟所为。”
“你要这么一说,似乎是有点可疑。”郭朝阳顺着杜子衡的话思考道,“如果是有人炼制,那么炼制邪祟的目的不外乎两个,作为使役驱策,或是炼药的材料。”
“炼药的材料?”路乘好奇插话,邪祟还可以当材料?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师父没教你吗?”郭朝阳面露鄙夷,方才本以为要走了,便也不想多生事端,但目前看似乎此事还有蹊跷,说不得还得再逗留几日,继续跟这师徒二人相处,之前积压的情绪便在此刻一股脑倾泻出来。
“路乘道友,恕我直言,师长固然需要尊敬,但有些人却并非良师,盲目跟从,却是会误人误己,白白浪费了大好天赋和光阴。”
在郭朝阳看来,路乘心性单纯,虽懒惰好吃了些,但那也全然是做师父的纵容不教之过,依路乘的天赋,即便算不上多顶尖,但想来能在这个年纪到筑基期,在他们剑宗内怎么也能排到个中流水平,路乘若是拜在他们剑宗门下,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番样子?修为虚浮不济,心性也不够坚定,连区区饮食之乐都难以拒绝,而且什么平天剑宗,第一次听他就想说了,这根本就是模仿他们承天剑宗的盗版宗门,这样的事倒也不少见,越是规模小不正经的小门派越是喜欢把名字起得肖似大门派,以此来欺骗一些对修真界不了解也分不太清的凡人弟子入门,这样的多是为了诈骗钱财,商砚书似乎不是,却也是误人子弟,白白浪费了这么块璞玉。
路乘听郭朝阳这番话中有话的话,听得懵懵懂懂,却清晰明了地听出了其中的一种嫌弃,对方在说他师父坏话。
路乘的脸无声地垮了下来,拉得像头小驴,也就是人形的耳朵不好活动,不然他的耳朵此刻也一定压得很低,紧贴着倒在脑后。
郭朝阳没注意到路乘的神色变化,因为杜子衡在沉吟半晌后,突然开口道:“你刚刚说炼制邪祟的目的之一是为了炼药,说起来,想以这种阴邪之物入药,是不是得搭配些至阳至刚的灵草中和?”
“对啊。”郭朝阳应答完,突然又想到什么,愣了愣,“你怀疑方前辈?”
“不可能!”他随即说,“这种邪祟得养在身边,我们天天跟方前辈在一起,府中何处我们未去过,他哪里有地方养?”
杜子衡说:“方夫人住的西院我们就一直没去过。”
除却刚来那天隔着屏风见过方夫人一面,之后他们就再未与其碰面,既是因为女子身份需要回避,也是因为方道文要求的,不要惊扰对方。
“还是不可能。”郭朝阳说,“就算没去过西院,但方府才多大?这么大点地方,有邪祟在,我们怎么会感觉不到半点阴气?”
“正常来讲,邪祟的阴气是藏不住的,但我听说过一种特殊的体质,可以将邪祟养于己身,且不露阴气。”杜子衡说。
“至阴之体?”郭朝阳也想到了,他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这种体质几百年都难得一见,而且因为太过阴寒,极易招惹鬼物,往往难以活到成年,方夫人能有这般特殊的体质,且安稳存活至今,她得有多大的造化?”
“未必是纯粹的至阴之体,真正纯粹的至阴之体自然是百年难见,每每现世便会被各方邪修争抢,而且所豢养出的邪祟也不会只有我们所见的金丹实力。”杜子衡猜想说,“也许只是接近至阴之体,在生辰上差了一点,例如阴年阴月阴日生,却不是阴时,这样的话,在改造一番后或许也可以作为豢养邪祟的容器,却……”
“却到底不是真正的至阴之体,难以承受这样的阴邪之气,会渐渐变成一具看似与常人无异,却浑身散发恶臭的活尸……”郭朝阳接过话头,想到方夫人身上那股刺鼻的脂粉味,喃喃道,“不会那么巧吧……?”
“巧或不巧,弄清楚方夫人的生辰,自然就真相大白。”杜子衡正在沉思要去哪里获知方夫人的生辰,在旁一直没说话的路乘冷不丁开口:“是辛未年癸丑月丁未日,但不是亥时。”
无暇询问他是如何得知,郭朝阳杜子衡立即开始掐算,得到结果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除惊愕外,是相同的答案,方夫人的生辰正是阴年阴月阴日,却非阴时!
两人“唰”一声站起,连同路乘一起,匆匆赶回方府。
方府,书房中。
商砚书将一张刚画完的明光符挂到一旁的架子上,等待其上的朱砂晾干。
方道文则在另一张桌子上写画,他的速度远不如商砚书,还时常有因错笔而废弃的,忙活了这么半天,所绘制的符箓也只有零星的几张,不像商砚书那边,画起符来行云流水,随手一勾便是一张,架子都快被挂满了。
“夫君。”两人安静画符时,方夫人突然来到房中,她面敷厚重的白粉,眸光无神,端着一盏茶水过来,勾起一抹看似柔和却又隐隐透着几分僵硬的笑,“我煮了茶水,歇息片刻罢。”
“好,劳夫人挂心了。”方道文转头冲商砚书招呼道,“商道友一起歇息吧,绘符不急于一时。”
“无妨,我还不累,方道友歇息便是。”商砚书冲夫妻二人笑了笑。
“那便喝口茶水罢。”方道文又道,他笑着走到桌边,要替商砚书斟茶。
商砚书却不喝,只微笑道:“我不渴,方道友自己喝罢。”
方道文脸上虚伪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捏着茶盏,在商砚书又低下头去画符时,现出一抹真实的阴沉,他看向正站在商砚书身后的方夫人,手指正要动作,商砚书却突然说:“方道友,这就忍不住了?”
方道文动作霎时一僵,勉强笑道:“商道友在说什么?”
“自然是在说,你忍不住要对我动手一事。”商砚书说话时头一直未抬,直到将手头的符画完,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对上方道文僵硬又阴沉的脸孔。
“很恼怒吧?”他欣赏着方道文的神色,语气轻佻如玩乐一般,“好不容易演了一出戏把那两个傻子骗走,却被我毁了培育多年的灵草,这下可如何是好?”
他似是很为方道文忧心:“没了至阳的灵草来调和,你的身体可承受不了邪祟的阴气,很快大限将至,再突破不了金丹,可就要像凡人一样老死了。”
突然,他又像是想出了什么好主意,自言自语道:“不若赌一把试试,活剖了我的内丹,以金丹修士的内丹入药,或可替代灵草中和邪祟的阴气,助你成功破境。”
“我说得可对,方道友?”商砚书笑意盈盈,哪怕方道文想剖金丹的人是他,可他的语气却全无惊恐,反倒较之往常,更加亲切柔和。
方道文神色愈发阴沉,突然冷笑道:“你既然猜到了,还敢留下,胆子倒大,是自恃修为,觉得我奈何不得你吗?”
“哦?你还藏了什么后手吗?”商砚书做出一副惊讶恐慌状,随即又像是演不下去了般摇头叹道,“无趣,着实是无趣,你的手段无趣,目的更为无趣,如此平庸无趣之辈,若非为了爱徒,本尊真是连杀你都懒得动手。”
本尊?此人在说什么?方道文目光闪动,他不知商砚书的底气何在,身份又如何,只是事已至此,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阁下似乎很有底气,到底是何方神圣?可否报上名号,让在下死得明白些?”他假意继续与商砚书说话,方夫人却已经无声来到了商砚书身后,她的目光较之先前更加空洞,突然,她身后的头皮处裂开一道缝儿,一路往下,整张人皮犹如被脱去的衣服般朝两侧展开,不辨形状的黑气怪物从其下钻出,幻化出无数条触手,悄无声息朝商砚书伸来。
“本尊……”商砚书身侧架子上的符箓被阴气触动,无声自燃,照得他的眸光煌煌若火,艳丽得几乎摄人心魄,他似是要将自己的名号说出口了,却又突然弯唇而笑,煞有介事,“本尊的名号都还未告知爱徒,又哪能先告知你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黑气怪物也已经张开天罗地网,在方道文的示意下,兜头朝商砚书罩下!
商砚书不闪不避,唇边弯起的弧度都未有分毫变化,那无数条黑气触手尚未真正触及他,就已经发出尖利的凄惨嚎叫,其上有火焰正在无端燃烧,那火焰焰色黑红,不同于符火的明亮温和,其间暴虐可怖气息,直如要焚天灭地一般。
“这是什么火?!”方道文惊骇大叫,突然又犹如想到什么,神色大变,连声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怎么会是……”
他看向商砚书,神色早已不复先前的阴沉张狂,惊骇得犹如看见了什么无比可怖之物。
“倒还有几分见识。”商砚书现出些许真实的讶异,仿佛在方道文身上意料之外地发现了些许小优点,他随即唇角一勾,“既然猜到了,那就安心去罢。”
他取下碧霄,在指尖一转,犹如无形斩断了什么,因畏惧火焰而蜷缩着身形,却还是不得不受控挡在方道文身前的黑气怪物似是有所感觉,再次伸出触须,轻碰了方道文两下。
“住手!我是你的主人!”方道文好似预见了什么,他睁大瞳孔,色厉内荏地大叫,同时手掐法诀,作势要再度控制怪物。
然而黑气怪物已然明白了什么,失去压制后,无数张扭曲脸孔从它体内一起钻出,露出狰狞邪异的笑容,扑涌上前,撕咬方道文身上的皮肉。
“住手——!住手——!”方道文颓然大喊,声音凄厉,在百鬼撕咬下,很快体无完肤,只剩一具鲜红带血的肉块,凸起外露的眼球中满是绝望与恐惧。
商砚书旁观这血腥一幕,姿态依然松散,好整以暇地倚靠在桌边,眉眼没有半点触动。
再过片刻,方道文身上半丝血肉也无了,连骨头架子也被咬碎吞下,怪物身上随之生出一张新的脸孔,或许是因为修士的魂力比常人更强,因而方道文被吞下后,竟是一时占了邪祟身体的主导,他神智已无,只剩无边怨恨,夺得控制权后立刻向商砚书发起扑咬。
商砚书随意地一抬手,以碧霄将其挡住,无奈叹道:“不识好人心。”
“我可是帮你……”他凑近些许,犹如亲昵的低语,“心想事成了——”
下一刻,真实恶劣的笑意蓦然从他唇边绽开,他以碧霄往前轻轻一推,黑气怪物霎时被一股巨力推出屋外。
“走火了——走火了——”
符火点燃屋舍,方府火光大作,下人们奔走呼喊,郭朝阳杜子衡路乘三人回来见到这一幕,还未来得及弄清楚情况,就见一股庞大黑气突然冲出屋中,盘桓在方府上空,发出可怖嘶吼。
郭朝阳杜子衡同时色变:“那威压是……”
元婴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