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自从陈映澄进了书院,便没有在学堂那么自由了。
学堂教书先生私人办的,每日只上半天课,不想上课只需跟先生知会一声就行了,有时陈映澄连说都不说,直接带着小雀逃课。但在书院,别说逃课了,连请假都十分麻烦。
要先写了假条,说明事由,递给冷成光,冷成光批准后,再递给院长,院长批准了,还要向负责检查出勤的老师报备,销假也是这样的麻烦一一和她在大学请假一样麻烦。
陈映澄跟冷成光请假,不出所料地被他一顿阴阳怪气。
“才上了几天学就请假,怎么,这学上得不如你意?”
“你可瞧好了,是我表姐成亲,又不是无缘无故。”
“你表姐不是前两年刚成亲?”
“这是我二表姐。’
“你们家真是人丁兴旺。”冷成光揶揄道,手里提着毛笔,迟迟不签名。
这是老师这是老师这是老师。
尊师重道尊师重道尊师重道。
陈映澄强忍着跟他抬杠的冲动,说道:“我还要去找院长,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
“瞧你说的,好像我故意为难你似的。”
冷成光签完字,将假条递给她,陈映澄伸手去拿,他又成心逗她,一把收了回去。
“冷成光!”
“嘘,这是在学院,你该叫我一声师兄。要旁人听到了,还以为咱们多亲近似的。
陈映澄咬牙切齿道:“别犯贱,快给我。”
“你终于原形毕露了。”冷成光满眼促狭,在她发火前,将假条递给她,
“一点就炸。
“还不是因为你贱。”
陈映澄将假条折好,转身要走,冷成光又叫住她。
“喂,那日那个姑娘,我将她送回去了。也兑现承诺,将家中藏书给她借阅。”
“哦,算你还有点良心。”
冷成光打开折扇,轻扇两下,声音比之刚才小了不少,“所以你也别再生气。
陈映澄没听清,上前一步,“所以什么?”
.....所以你快走吧。院长下午要去青宝司,马上要走。
“那你还耽搁这么久!”陈映澄骂他一句,快步跑了。
冷成光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笨蛋。”
若是生在他们家,怕是都不能平安长大。
不光笨,还聋。
陈映澄请了假,便和陈正澈一同出发前往水兴城。
送去的贺礼早早便启程了,他们御剑只用了半日,正巧在城外遇见了送礼队伍,便一同入了客栈。沈浣此次要嫁的是邹家的少爷,邹家老祖邹世阳,原是水兴城的城主,五十年前渡劫时飞升失败,被雷劈死了。水兴城现任城主,邹家的家主邹肇是邹世阳的曾孙,修为不高,勉强是个金丹道者,曾在赤日学院修行。当年邹世阳死后水兴城要选新城主,邹肇年纪尚小,还是他师父一一赤日学院的元婴尊者来替他撑腰,才让他坐上了城主之位。邹肇有些修道的天赋,但在治国方面资质平平,有陈映澄外公帮衬才稳住了水兴城。
现在她外公退休,现任的主司也是沈构的学生,依旧在邹肇身侧辅佐。
邹肇对礼重沈家,让自己的孙子娶了沈浣。
至于为什么不娶沈构的亲孙女,而是娶他弟弟的孙女,是因为....沈浣父亲是沈构的亲儿子。
他们口中这位表舅,其实是亲舅舅。
这其中牵扯出一段狗血复杂的往事,兄夺弟妻,两人暗度陈仓,沈构弟弟死在战场,他发妻,也就是陈映澄的亲外婆,在知晓此事后忧思成疾,撒手人寰。他现在的夫人于湘,是曾经弟弟的妻子。
这件事并不光彩,所以当年于湘假死,改名换姓后带着孩子嫁给沈构,之后便深居简出,鲜少在外人面前露面。但水兴城和沈家亲近之人,无一不知晓此事。
沈婧十一岁丧母,母亲刚刚去世,她便多了个只差三岁的亲弟弟。
父亲与继母琴瑟和鸣,她守着母亲的尸骨,在十四岁时离开水兴城,独自去往青宝城生活。
之后她进了清歇处,成了清歇处的主人,与陈元覆相识,生下陈映澄兄弟姐妹,几十年的时间里,从来没和沈家联系过。是在陈映澄出生之后,沈构得知他外孙女患了怪症,出面求了邹家的一位名医来诊治。
虽然没能将陈映澄的病治好,但也使两家的关系缓和了些许,逢年过节时,陈元覆也会让陈正拓他们来水兴城走动。不过在陈映澄的梦里,她亲眼看到过母亲是如何一个人在青宝城艰苦生存,明明是名门闺秀的大小姐,却要和船头的挑夫一起抢活来维持生计第一次梦见少年的沈婧,她脏兮兮的,身材瘦小,陈映澄都没认出她来,以为又是书里哪个可怜的配角。直到她爹出现,她才发现这个露宿在桥头的乞丐竟然是她的母亲。
沈构明知她在青宝城受苦,但却沉溺在温柔乡里,从没派人去请她回来。
后来老了,打着想念女儿的名义来寻她,不过是得知她成了青宝城有名的女商,又要嫁给陈家的独子,不舍得这份人脉罢了。一想到是自己的病让沈婧不得已和沈构开始接触,陈映澄就浑身难受。
但一家人都刻意瞒着她此事,她也只能假模假样地亲近这个外公。
按礼节两人到了水兴城便该去拜访沈构一家,但她并不是个守礼的人,拉着陈正澈把客栈周围逛了个遍,日落时分才去拜见。其实沈府离他们下榻的客栈不过一条街,两人去时正赶上沈家用晚膳。
于湘嫁给沈构后,除了他们的“表舅”沈如卫,还生了一个女儿,不过嫁到了赤日城,要明早才能回来。沈如卫不学无术,资质平庸,三法司选考时,靠着沈构腆着老脸去拉关系,才得了个文库小官的职位,现如今带着一家五口在沈家啃老。陈映澄兄妹二人闯入他们的家宴,饭桌上几人的脸色千奇百怪。
沈构笑容慈爱,招手让他们过去;
于湘也是面带笑容,只是显出几分勉强,也没有起身;
沈如卫一家的表情就更精彩了,活像在饭菜里吃到了苍蝇,还要强颜欢笑。
“外公!”陈映澄小跑过去,挤在于湘和沈构的中间,露出前些日子她生辰时沈构送的镂空金镶玉镯,“许久不见,外公越发精神矍铄。沈构顶着一头鹤发,身侧的于湘比他小十几岁,看着依然是黑发如墨,只是夹杂着几根银丝。
沈构笑吟吟地摸着她的脑袋,“吃饭了吗?”
“我吃过了。”陈映澄笑道,“这里的包子确实比青宝城的好吃些。”
她刚说完,旁边响起沈浣的声音,幽幽道:“妹妹来了水兴城却不先拜见爷爷奶奶,却去吃包子?实在有些不妥。”表舅也跟着做出长辈的模样训诫,“是啊,不管怎么说,都该先回家来。府中也给你们准备好了住处,怎么偏要去客栈住?”陈正澈道:“外公,您也知道,我们外出素来都是住客栈的,澄澄她经常梦魇,住在府中怕惊扰了你们。”又拿她挡枪。
陈映澄冲他撇撇嘴,转头又笑道:
“表姐说的是,怪我!我一来,便听到大街小巷都在说表姐要成亲的事情,说表姐和姐夫之间是如何如何般配,一时听得入迷,便忘了要来拜见。”沈浣扯扯嘴角,压抑着骄傲自得的神色,“都是些坊间传言,不能全信。”
“是吗?那这些传言还挺感人的。”陈映澄托着脸,冲着她笑道,“听说二表姐和未来姐夫相识于七夕,姐夫为博美人一笑,在水兴城的河道里放满了莲花灯,每一盏都写了姐姐的乳名。沈浣一顿,问:“竟有此事?”
“啊?难道不是吗?”
沈浣生硬地笑了下,“对,没错,是我一时忘了。”
说罢,她低下头,几乎将脑袋埋在了碗中。
她和邹家少爷哪是相识于七夕?明明订亲前几天才见面。
但她倒是记得去年七夕满河莲花灯的盛况,一位神秘公子为逗雅乐楼琴师开心,斥巨资为她放了河灯,盏盏都写着她的雅名。沈浣还和女伴八卦过,究竟是哪位公子这么大手笔,做出这样的事情,却又不敢留名,她们将水兴城内的世家公子全都盘点却从没想过会是她未来的夫君,毕竟以邹家的家教,绝不会让他如此丢人现眼。
所以才不留名啊。
一切忽然变得合理通顺了。
被陈映澄这么一点,沈浣顿时觉得这顿饭难以下咽
这种事情是怎么传出去的?
那她不早就成了百姓的笑柄?
大街小巷都在传这件事?
这桩让她得意不已的亲事,霎时变成了一锅糟心的烂饭。
陈家兄妹的到来并没让这顿饭添几分和睦温馨,陈映澄一来便是主家作派,又得沈构宠爱,反而给表舅一家添堵。两人夜半才回去,陈正澈安静了一晚上,终于忍不住问她
“你是怎么知道她未婚夫放河灯的事情?我可没在大街上说过,陈映瑜告诉你的?”
“清歇处也不是什么八卦都要搜集。”陈映澄故作高深,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梦到的。”
防正徽着了她一会儿,随哈大笑,“你现在这样,倒又有几分
小时候做噩梦说胡话的样子了。那时候你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大哭着叫我不要做坏事,不要死,实在可爱。看吧,说实话也不会信。
陈映澄无奈地耸肩,“不信就不信咯,听你这语气,好像还挺怀念我小时候的。”
“没有。”陈正澈难得神色认真,摸了下她的脑袋
“二哥希望你健康平安,现在这样就很好。”
陈映澄心底刚有些感动,又听见他道
“不过你现在确实心眼子不少,又闹腾,啧,没有小时候乖巧。
“切一一”陈映澄扭头不理他,快步往前走,“就知道你嘴里没什么好话。“
陈正澈慢慢跟在她身后,小声嘀咕:“不乖又怎么样,不还是我小妹?”
没什么比她健康快乐更重要。
陈映澄走出半条街,朝他招手,“二哥,快点!小雀一会儿要回来了
“知道了!”陈正澈抱怨道,“你就知道念着那个混小子。”
“你就在我身边,我若老念叨你,你说定还会厌烦。”陈映澄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说,“小雀此番可是去做大事的。“能有什么大事?”陈正澈快步走到她身侧,“他还在替城主办事?”
"嗯。"
“什么案子?”
“秘密。”陈映澄一脸神秘。
陈正澈嘁了一声,“不就是和那只豹妖有关?这豹妖来头可不小,十年前从妖界来到
着不少案子,还亲历过许多疑案。
这次他为了保命
陈映澄微讶,“你怎么知道?大哥告诉你的?!这可是绝密!”
“这算什么绝密?青宝城都传遍了。”
陈映澄大惊,“什么?!我竟然不知道!难道是因为我一直忙着在书院学习?”
陈正澈弯起了眼睛,打趣道:“这案子还是小雀查的,看来他什么都没告诉你啊!”
陈映澄心中一空,语气忽然变得平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正澈见她神色变得深沉,忙道,“我可不是为了挑拨你们,或许、或许和石窟有.....听到这个名字,陈映澄的心狠狠揪了起来:这就是她姐姐拿到紫蝎毒配方的地方。
果然是因为那日她听到“紫蝎毒”反应太大,小雀才不肯跟她提起此事吗?
那他来水兴城,就是为了调查石窟?
...她更得跟着了,她得确认一下,她姐姐是不是已经开始生产紫蝎毒了。
她久久沉默不语,陈正澈以为自己的话让她伤心了,便将脑袋垂下去,观察她的神色,软声道
"小妹~~~~~
“你也不要怪他,说不定那小子是因为他也是在石窟出来的,所以才不想告诉你,石窟那种地方啊,吃人不眨眼,听说他在石窟待了有好几年呢,所以刚被父亲带回来的时候,一身的伤,一身的毒,他.....陈正澈还没说完,便见陈映澄抬起头来,眼眶有些发红,哑声问道
"你的意思是,小雀曾经做过药人吗?”
“....你也听说过药人吗?"
陈映澄的眼泪唰得落下来,泪珠闪着荧光,从脸颊拂过,心脏被悲伤吞没。
她怎么能不知道?
书里那些被歪门邪道用来试药的药人多为孩童,从被抓去开始便每日不停地试着各种各样的药物,毒药、蛊虫、迷.药....大部分人撑不过几个月便死了,他们甚至算得上是幸运
少数存活下来的孩子,因为药物身体发生异变,人不人鬼不鬼,变成扭曲可怖的怪物。
她本以为小雀是被父母双亡才被卖去黑市的,却没想过他竟然经历过这样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