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何去何从6
汤池内袅袅冒着热气,女帝雪白的脊背靠着玉砌围栏,乌发如瀑,漂浮在水面上,如散开的水藻,水汽徐徐漫上眉眼,双眸微阖,似在闭目养神。
宫女跪坐在一边,时不时撩开长发,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洗肩背。
秋月在一边整理天子换下来的衣衫,闻到上面的酒气,不禁道:“陛下日后还是少碰酒。”
姜青姝微微仰着头,昏昏欲睡,没有应答。
秋月无奈,又兀自说:“张小郎君固然和您性子相投,但毕竟是在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您,今日司空发现您不在殿中,差点直接要了臣的命。”
姜青姝冷笑道:“你是朕的人,张瑾敢动你,朕和他势不两立。”
秋月笑了笑,她当然知道陛下护着自己,自从上回张相要杀王璟言,却被陛下以手握剑阻拦之后,张相似乎也怕她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尽量不和这小皇帝硬碰硬。
只是秋月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段时日,连长宁都觉得情况不对,私下里见她时,暗中问她张瑜的事。
秋月只答:“陛下很清醒,也会有所分寸,殿下放心。”
长宁笑道:“陛下不像是会耽于情爱之人,我自然放心,怕就怕为了此人,陛下少不得要与张瑾扯上关系,张瑾那边又是什么态度?”
张相的态度,秋月说不清,像是袒护弟弟,却又好像并非如外界想的那般想让弟弟入宫。
秋月放下衣物,缓缓走过去跪坐下来,接过宫人递过来的巾帕,亲自给她擦背。
秋月垂着头,动作仔细,语气温柔:“臣知道,不过以前有君后时时看着您,如今君后不在了,便只剩下臣等能多照顾照顾您,陛下更要保重自个儿。”
姜青姝不答,淡淡问:“张瑾大半夜来找朕做什么。”
“应是有事要奏,这几日谢家的事落定,其他事又接踵而至……臣记得,陛下的生辰不是快到了吗?臣看礼部上了好几个折子,应该都在筹备陛下生辰了。”
姜青姝对过生日倒是没什么感觉,虽然这个身体的生辰和她现实生辰是同一天,但是天子诞辰,普天同庆,民间称之为“千秋节”,到时候势必又是要大肆举行什么宫宴的。
想想就麻烦。
到时候那些人八成又要不安分了,最近就有折子不停地再提先皇时期的事情,似乎是在旁敲侧击地试探她愿不愿意充盈后宫。
一国君后薨逝,尚不满一个月,然而别人看到的只是空悬的后位,只是难以估量的权力。她暂时能用“同时失去君后和皇子万分悲痛”来搪塞过去,也不能一直如此,已经没有理由再继续拖延下去了。
真烦人。
她这时倒是挺欣赏赵家,赵家人巴不得她多怀念君后一阵子,根本不催着她另立新后。
即使浴池里放了解酒的药材,姜青姝也依然有些酒意,头被蒸汽熏得发晕,不由得伸手拍了拍水面,溅起少许水花。
秋月似
是看出她有些不悦,
稍稍静了静,
又压低声音道:“邓漪为陛下四处行走,近来打探了些许消息,说是有人一直在暗中打探宫中的消息,似乎想往陛下身边塞人,又想知道陛下和张瑜……究竟是什么情况,是否有立他为后之意。”
邓漪如今看似是女帝身边的内官,实则也日渐被培养成了皇帝身边的鹰犬与耳目,为她四处传旨走动,也负责敲打大臣、留意着朝堂的暗流。
这原先该是秋月做的事,但秋月这几个月来除了出入宫禁走动长宁公主所设的女子书院、与沐阳郡公等人来往,便是为女帝分类整理奏章,已是干预了一部分朝政,女帝似乎对她另有安排。
姜青姝听了秋月的话,轻“啧”一声。
“多管闲事。”
说完,她身子微微放松,整个人宛若一条滑溜溜的鱼,沿着玉砌的池壁往下沉去,任由水面漫过双眼。
小皇帝一到这时,就喜欢没事整个人沉到水底,中断聊天。
对此,秋月已经习以为常。
这座紫宸殿东面的浴堂殿,其中以金玉砌好的汤池甚大,随便由着她玩儿,先前夏季天气炎热,女帝不喜泡澡,现在入秋转凉了,她时不时还会把奏折搬到这边来。
秋月见她一个人玩了起来,便也起身,正要撩开珠帘走到屏风外头,结果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随后一道人影直接闯了进来。
“七娘!”
是张瑜。
这少年刚刚想好要回来,跟兄长一说完就火急火燎地跑回来,眉睫间尚残留着着夜的寒气,被迎面而来的水汽一冲散,霎时转化成一片迷茫。
什么情况?
七娘……在沐浴?
这些日子,这小子在御前一贯进出自如、无人阻拦,也不曾发生过什么纰漏,他想也不想就直接冲了进来,一时尴尬极了。
他不由得挠了一下脑袋,转身就要退出去。
但偏偏此刻,秋月撩着帘子走出来,恰好和他对上眼睛。
“陛下在沐浴,小郎君别失礼,出去等候吧。”秋月无奈道。
“好——”
少年的眼睛尴尬地望着地面,正要转身,目光却不经意透过秋月手边的纱帘,看到里面的浴池,望到那冒着泡泡的水面,眼皮子猛地一跳。
“七娘!”
七娘沉下去了。
她喝了酒,该不会溺水了吧?
张瑜脑袋一热,整个人想都不想就冲过去,秋月“哎”了一声,连拦都来不及拦,就看着这傻小子整个人冲了过去,往水里一跳。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
不是吧……
秋月眼皮狂跳。
姜青姝正放松身子闭目养神,只听一道巨大的水花声,有人跳了下来,随即手腕一紧,整个人被一股大力紧紧拽到了对方怀里。
她吓了一跳,猛地抬头,水珠沿着眼睫鼻梁滴落,少年狼狈又担忧的脸映入眼中。
“你在干什么?”她问。
张瑜触碰到她光滑的腰肢,登时被吓到了似地一抖,烫得要松手,却又怕她沉下去,整个人僵硬在了那儿。
他扭头望着殿角,连脖子到耳根脸颊,全都红得熟透。
“我我我、我以为你溺水了……”
他干巴巴地企图解释:“你喝了酒,又在这儿泡着,我看到水面上没有人,哪有人洗澡洗着洗着沉下去的,还一点挣扎的水花都没有,我差点以为秋大人弑君了,还是你驾崩了……”
姜青姝:“……”
秋月:“……”
秋月急急忙忙追进来,一听他的话,也不禁气恼起来:“你这小子没规没矩!还在陛下跟前口无遮拦!惊了圣驾拉出去砍了都是轻的,倒反过来猜测起我来了,我在御前侍奉多年,还从未出过半点纰漏,唯独碰见你这个没规矩的小子……”
少年骂得睫毛一颤,无措地抱着七娘,下意识低眼看她。
却发现她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
不由得大脑一片混乱,耳根更红。
姜青姝第一次被人撞到这种情况,其实也有些尴尬,不过她并不保守,尤其是看到对方比她还害羞,眼神根本不敢乱看,便更加觉得有意思。
酒意让人不清醒,眼前人的五官被水雾揉散,只有伸手才能看清楚。
她从水里抬起手臂,拨了拨他少年脸上溅起的水珠。
“都出去。”她说。
秋月欲言又止,神色变幻一阵,带着周围服侍的宫人一齐告退。
水池内一片寂静,只有水声。
她抬起手臂勾住张瑜的脖子,微微用力,把他往下拉,水漫过锁骨,也浸透了少年的喉结,他全身被水浸透,露出瘦却结实有力的腰身,大半束起的墨发都漂浮在了水面上,和她如瀑的青丝交缠在一起。
她问:“阿奚,你回来做什么呢?”
哗啦啦的水声,她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湿软模糊。
像是置身在软绵绵的云里,又像是被水妖勾着,一点点往水里沉沦,少年脸上的薄红已经大肆蔓延,心口被水波一下下撞着,越撞心跳越乱。
张瑜掌心托着她,滑腻到每根手指都不知所措。
他觉得他像登徒子。
这世上最卑劣、最无地自容的登徒子。
尤其是七娘问他,回来做什么。
他明明可以坦荡磊落地说“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多待一会儿,想回来亲亲你”,可是现在在浴池里,他窘迫到怕说出来会更显猥琐。
“我……”
他睫羽抖了抖,低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鼓足勇气,压低声音说:“因为我……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所以每一次离开都会不舍,总怕这样的离开多了以后,就真的再见不到七娘了。”
她笑:“怎么会呢,朕一直在这里。”
“会的。”
他收紧双臂,想抱紧她,但不敢用太多力气。
姜青姝能感觉到他的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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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娘……”
“嗯。”
“我其实回来……是想亲你。”
是之前没有亲到的。
他一边问,却一边不敢低头看她,像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窘迫的是她,她却坦诚大方,他衣冠严密,却无地自容。
“你要是不喜欢,就算了,我这就出去……”
姜青姝不答,望着他的眼神炙亮慑人,整个人蓦地松开他,倏然又潜进了水里,像一条灵活的鱼游到他的身后,“哗啦”一声冒出来时,额角还在飞快地滴着水。
张瑜背对着她,站在浴池的中央,什么也看不见。
喉结滚动,下颌紧绷。
双手紧张地攥着,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
她一手撑着他的肩,身子浮起来了一些,另一条雪白的手臂缓缓绕过他的脖颈,蓦地掐住抬起少年的下巴。
她把他的下巴往上用力一抬,让他仰头看着自己。
她笑着说:“想亲朕?”
少年乌黑的瞳孔微微扩大,被捏着下巴,抬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她,漂亮的眼睛映着头顶的八角宫灯,好似宝石一般晶莹剔透。
其间闪烁着汹涌的情绪,好似海浪将他湮没。
他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她湿润的唇角碰了碰。
她没避开。
这少年眼角一热,怔怔望着她,心里瞬间有着说不上来的热意,又是受宠若惊的欣喜、又是心颤忐忑,更是发现自己已经越发难以割舍了。
割舍不掉。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他曾经大言不惭说,他若喜欢谁,无论那是高贵的公主,还是牢里的死囚,是乞丐还是贵女,只要是她愿意,他都愿意带她远走高飞。
他从来不怕别人怎么想,也从来不会怕和任何人为敌,就像他单枪匹马去南苑找她时一样,哪怕被她因此而诛杀,他也要问个清楚。
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所以,不管以后怎么样。
至少眼前。
至少此刻。
张瑜抱紧了姜青姝,用尽全力的。
浴堂殿内灯火煌煌,外面守候的宫人已经等候许久,秋月来回踱步,邓漪神色古怪,但谁也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原本死寂的皇城内狂风骤起,吹乱一池湖水。
后半夜,雨水沿着屋檐一滴滴淌下,落在窗前的,积成一小滩水洼。
张瑾负手站在窗前,双手已经紧攥到凉冰冰的、失去了知觉,不知这样站了多久,才听到周管家快步进来的声音。
周管家神色惊疑不定,小声道:“郎主,小郎君他今夜好像……一直在紫宸殿内,没有出来。”
张
() 瑾猛地闭了闭眼睛(),
(),
千防万防,可还是输了,因为这世上最难控制的就是人心,他连自己的心都无暇自控,又靠什么来控制弟弟的心?
可阿奚比他勇敢。
就像那少年决然地回头,对他果断地说出那句“我喜欢她,我就是要和她一起”的时候,张瑾明明有无数道理来拦住他,却发现都过于苍白无力,徒徒会显得他好像藏有私心。
周管家又小声试探着问:“郎主,小郎君他……日后还会回来么?”
张瑾不答。
他紧紧抿着唇,寒意漫上衣袖,就这么孤独地站了一夜。
……
翌日无朝会,姜青姝睡了一个很好的觉。
天亮之时,龙榻之上的少年温柔地抱着她,望着她的眉眼,手指触碰着她散落在枕边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地捋着,仿佛抚摸着最喜爱的小兔子。
他曾有那么一只失去的小兔子,可难过一阵子也就接受了,可眼前这个,他无法想象失去的滋味。
他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时不时凑过去低头亲亲她的眼角,又怕把她弄醒,动作小心翼翼。
只是这样频频亲她,她又如何不醒?姜青姝不动声色地闭着眼睛,在他又一次凑过来时猛地睁开眼睛,轻轻“哈”了一声,吓了他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张瑜一怔,气极反笑道:“七娘这么坏,信不信我挠你。”
“到底谁坏啊——”
姜青姝轻轻踹他一下,瞪他一眼,这少年又狡黠地笑了笑,又凑过去压住她,低头要亲她。
就在此时,外面有人进来。
“陛下。”
邓漪始终盯着地面,没有抬眼看龙床上正在玩闹的二人,低声道:“裴大人求见陛下。”
裴朔?
姜青姝怔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今日是谢安韫的行刑的日子。
裴朔负责监刑。
此时此刻,大概已经行刑结束。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起身道:“好,让他等一会,来人服侍朕更衣。”
邓漪应了一声,出去传令,姜青姝偏头朝阿奚笑了笑,说:“朕有事处理一下,你再休息一会。”少年眉梢一挑,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更衣。
宫人端着衣物水盆鱼贯而入,一丝不苟地为女帝洗漱更衣、整理好衣冠。
姜青姝转身出去。
紫宸殿议政的前堂,裴朔一身渥丹色朝服,身姿颀长,静静地伫立在殿中,似等候已久。
见她出来,他抬起双手一拜,“陛下,行刑已结束,谢安韫已伏诛。”
她轻轻一叹,点了点头。
“朕知道了。”
其实谢安韫但凡不那么偏激,他都并非一定会死,偏偏他做的太极端,还害了赵玉珩,律法和君威在此,她必须律法赐谋反者凌迟。
裴朔至今回忆起谢安韫行刑时的模样,心头依然被一股寒气缠绕,坏人临到头来或许会悔悟,可这人总是坏得连自己都心知肚明,至死也不曾悔改,甚至连一声求饶的惨叫都没有,只睁着眼睛一刀刀失血到断气。
只有一事。
裴朔上前,将手上的用帕子包裹的东西拿出来,双手递给她。
“这是?”她抬手,揭开上面的帕子。
是一只木簪。
形状精美,像是被人一刀一刀,精心雕刻而成。
上面蝇头小字,似是写了个“姝”字。
裴朔低声道:“这是行刑前,谢安韫让臣转交给陛下之物,因是临死遗愿,臣不曾拒绝。”
谢安韫曾说她更适合更漂亮的发簪,却被她屡次拒绝,当初她去兵部时,他当面折断了那只为她精心准备许久、却被她拒绝的发簪。
她曾说过喜欢素雅的,他便亲手雕刻了一只素雅精美的发簪,只是从来没有送过。
或许也是知道,她会拒绝。
毕竟她讨厌的从来不是哪只簪子,只是那个人。
但他已经身无旁物,只让裴朔把此物给她。
“她要收下还是扔了,都随她吧。”
谢安韫说完,就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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