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弄湿了我的裤子
“……征用你的腹肌!”
好冒昧的话。
然而与嚣张的命令形成对比的,是拘谨的动作。
按理说,挟持者应该会手持凶器,粗暴威胁。郁沉却感觉,那具紧贴自己后背的躯体正被冷雨浸泡得瑟瑟发抖,说是威胁,可唯一有杀伤力的只有冰凉凉的手心。不像穷凶极恶的袭击者,倒像是……
雨天跑到人脚边碰瓷的流浪小狗。
郁沉好脾气地问:“你打算征用多久?”
多久……?被问到,白翎意识不清的大脑一时转不过来,什么意思,怎么不反抗……
那道声音很温和,没有半点被挟持的惊慌,反而娓娓说来:
“我的管家会在十分钟后回来,它看到你,估计会大呼小叫。所以在那之前,你及时离开,好吗?”
妥协中带着商量,叫人听不出这是谈判。
白翎咬了唇,逆反心上来,反而一收手臂搂得更紧,连冻僵的脸颊也贴上对方肩头,硬声硬气的冷笑附在男人耳边:
“我想焐多久焐多久,你没得选。”
好凶。郁沉不禁笑了下,如果嗓音不是又哑又颤,应该能更凶一点。
可他实在冻坏了。
冰雹天,从皇宫塔外墙爬上来——到底是什么样的目的和毅力,支持他这么做?
郁沉刚想问一问,却被楼层间骤然响起的警报声打断。
“嘟!嘟——!”
皇宫塔防卫系统启动,侦测到入侵者。白翎惊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触碰到红外侦测线,如果原地不动,马上就会有警卫赶来扑杀。
手一松,白翎下意识抓住“俘虏”的手,往自己身后一推,挡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冷声吩咐:
“别动,我去处理。”
倒不是他多良善,而是隼鸟的本性让他习惯性把“猎物”放在身后。
抽出腰间小刀牢牢扣在手心,白翎眼前模糊,却倾身准备迎战。
“啪”,轻轻的一声。
白翎愕然低头,竟看到自己知觉失灵的手腕,被精准握住,接着往后一拽。
像老练的猎人抓住鹰隼的翅膀,郁沉一把将他拽进角落,掠进阴影里,一手压着墙把他困在身体与墙壁之间。
白翎瞬间失色,龇起牙尖正要挣脱,却看到男人手指压唇,做了个嘘声动作:
“嘘,它们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听到远处门轨滑动。一批R-5护卫型机器人驶进来,它们携带着20发常规弹药,射程内百发百中,足以把任何入侵者打成筛子。
白翎深知它的厉害,不敢怠慢,回头紧迫地威胁:
“放我过去,你想死吗?”
“你不想让我死?”
“……我干嘛要你死?”
“也是,你只想拿我暖手。”
白翎:“……”
什么怪话!仿佛在苛责他不负责一样。
白翎忍无可忍:“我都听到脚步声了,你能不能看看形势?”
郁沉轻描淡写:“我失明了,看不见。”
……原来是个盲人?白翎不自觉开始反思,那自己刚才是不是恃强凌弱。
他掩饰性地冷哼:“弱势群体,躲在我后面就好。”
“弱势群体?”这用词,成功让郁沉扬起了眉毛。
正在这时,外面的机器人冰冷警报:“正在侦测中……红外侦测完成……前方5米内发现热源反应,准备射击——”
完了。
白翎脑子一炸,身体快过意识得扑向男人。倒地的瞬间,他听到男人低笑一声,下一秒,脑海便洇开一道浑厚的“嗡”声,效果堪比白噪音。那像是覆盖考场的屏蔽仪,眨眼间,周围一切声音和触感,都泯灭为平稳的波段——
干扰系精神力场!
超高级别的能力者才能开启的全频阻隔域场。
这种力场不受物理层面约束,极具穿透力,能降维打击一切电磁波段,甚至烧毁机械运转核心,堪称战场大杀器,机甲顶级克星。
然而短板也很明显。
那就是,短。
耳鸣状态在五秒内褪去,白翎回头一看,来势汹汹的机器人突然变得能歌善舞起来。它们一边唱着“Error,Error”,一边播放着洒水音乐狂扭而去,显然被被狠狠干扰了一发。
白翎面无表情地爬起来,本来想说“你有点短”,想想这样不太礼貌,就换成了:
“你不太长。”
“长不长的,能救下你就够了。”郁沉也站起来,随意掸了掸身上的灰。
白翎:“……”
生平第一次不知道怎么接话。
夜间,鸟类血统普遍视力不佳,除了猫头鹰那种怪物,此刻都和瞎子无异。
白翎望向男人,只觉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仅能看出对方个头很高,比自己还要高出十多厘米。
危机解除,郁沉便问道:“这么冷的天,为什么要从外墙爬上来?”
白翎似真似假地说:“我来杀人的。”
郁沉笑了,“杀谁,我吗?”
白翎无视他的幽默,本想说暴君凯德,可逐渐回转的体温让脑子变得清楚——不能暴露目的。他便眯了眯眼,随便拉了个全民公敌出来:
“我来杀先皇,伊苏帕莱索,听说他是在这儿失踪的。”
伊苏帕莱索,Izsu Paraiso,正是帝国前朝末代皇帝的代称。
在现今的官方记载中,伊苏帕莱索是个纯纯的极权家。他冷漠残暴,杀人如麻,权力与控制欲都膨胀到极点,被民众痛斥为“丧失人性的恶魔!”
在统治前朝的一百二十七年里,死神为他开道,撒旦给他鞠躬。整个帝国都长期生活在他的恐怖统治下,直到十年前,他才被推翻。
然而,新帝国成立之后,先皇伊苏帕莱索却不知所踪。
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早就逃离国外,众说纷纭,谁搞不清那条凶残的人鱼究竟去了哪儿。
所以,拉老皇帝出来当挡箭牌,准没错。
郁沉听罢,若有所思地问:“老皇帝从来没在公众面前露过面,你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怎么杀?”
白翎毫不在意:“那条鱼都活那么久了,肯定是个鱼鳞掉光的老头,我见到就能认出来。”
郁沉笑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却忽然鼻尖嗅了嗅,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冷不丁问:“你身体还好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心,白翎下意识敷衍:“挺好。”
“可你弄湿了我的裤子。”
扯起西裤边,郁沉用指腹随意捻了捻湿润的布料,凑到鼻子下轻嗅。味道清淡,但能分辨出是omega的血。
这莽撞又迟钝的小年轻。
听他说话,白翎瞬间从恍惚转为惊惶。他之前右腿麻木,现在一经提醒,却能模糊感觉到有什么液体正顺着义肢蜿蜒流下。
质地浓稠,弄脏地面。
目光接触到地上一小滩黄色液体,他羞耻到脊柱颤抖。
那……那是电池漏液。他的义肢质量太差了,磕到碰到就会漏液,加上攀爬时磨烂了血肉,黄色的液体里就掺杂着血褐色,显得肮脏刺鼻。
竟然弄到了别人裤子上。
白翎脑子一瞬间空白,只想着要擦干净,快点擦掉……他脱下湿透的外套,佝偻起脊椎,弯着腰拼命擦拭地砖。
可电池液并不是那么好清洁的,用湿布擦,只会越擦越多。
擦到对方脚下时,他手伸过去,又一缩,忍住羞耻道:
“……弄脏你的裤子,我会赔的。”
郁沉默然一下,缓缓说:“现在不是赔的问题。你生病了吗?”
白翎怔了怔,立即意识到他想问什么,解释了句:“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电池液……我没有腿,我有一条义肢,坏了,所以——”
慌乱中想支起腰,却踩到玻璃渣。
坏了,他的药掉出来。
郁沉听到动静,蹙起了眉:“那又是什么?”
“我的止痛针……”那本来应该是懊恼的声音,却突然变成一句咬牙切齿的粗口,“草!止痛剂也给我干碎了,破运气!”
白翎泄愤一般,恨恨地踢玻璃渣。
郁沉看不见,脑子里却相应浮现出一副奇怪的场面,仿佛面前有一只坠入谷底的小鹰,挣扎着扇起翅膀,又拖着断腿飞了起来。
一种,强韧的生命力。
连他昏黑的视野,似乎都被点亮一瞬。
“你过来,到我身边来。”郁沉忽然说。
“干嘛?”
警惕的声音。
郁沉不自觉弯了唇角,告诉他:“我会做一点精神安抚,可以当临时镇痛剂。”
白翎不接受,冷淡道:“我不需要。”
这人是圣父吗,碰见陌生人就给做安抚,莫名其妙。
郁沉:“你的止痛剂碎了,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我恰好在这里,你应该早就走了,也不会把药弄掉。”
真会说话。
说到连带责任,似乎就没那么难接受了。
“那你不要乱摸。”白翎谨慎地靠近。
这里是皇宫顶层,除了皇帝只有小宠omega在,做个免费的精神安抚应该出不了什么乱子。
更何况这家伙是盲人。他有刀,真想干掉对方也是分分钟的事。
郁沉失笑:“只许你摸我?”
白翎:“嗯哼。”
好霸道。郁沉内心感叹着,又有些愉快。看多了谨小慎微的omega,乍一碰到这样大胆的脾性,便觉得新鲜有趣。
下一秒,他碰到了omega凸起的骨头。
简易的精神安抚需要一定肢体碰触。
郁沉动作十分克制,只正面松松环抱着,手掌从omega的脖子慢慢轻抚下去。但这一抚,却让他真切地摸到了薄薄的背,瘦削的肩胛骨,还有因为太过缺乏营养而凸出来的脊椎。
瘦得扎手。
帝国曾经有着严格的omega饲养制度。
雌性是国家重要的生育力量。政府曾多次立法,定时多量给omega增加营养。如此一来,他们才能在分化期时有充足的营养发育好骨盆,长好生殖腔,健康成长。
但那都是前朝的事了。
现在,不仅新帝国政府懈怠,连家长和监护人都不负责起来了……面前这只o瘦骨嶙峋,又是断肢,到底是哪个不负责的家长把重要的omega养成这样!
郁沉眼底一深,放在以前,这种监护人,早被他吊死了。
他边想边手法轻柔地抚着,那手掌的温度,足以熨得人后脊发热。白翎悄悄昂起后颈,觉得这触感新奇又舒服。
他没彻底分化,不知道这是安抚型信息素,只是本能地期盼被这样安慰。
像是监护人会对他做的事。
还挺舒服的。
就是天太黑,不知道这人长什么样。
白翎下意识抬头去看。一方黯淡昏昧的天空下,海风倒灌进露台,拂起轻盈浓密的大卷长发,祖母绿宝石耳钉幽幽发光,映出一抹悬崖般峻峭的下颌。
“还疼吗?”一只手掌贴上白翎的额头。
白翎挣扎了几秒,最后诚实说:“不疼了。”他找了找身上,往郁沉质地良好的外套里一塞。
郁沉只感觉口袋一重,伸手摸去,方方正正硬邦邦的一大块。
这是什么?小鸟砖头?
“我从不欠人情。”白翎调整回冷淡语气。
帝国鸟类omega惯例——接受他人善意的精神安抚,就得适当给予回报,比如送小礼物,比如用贴面礼道谢。
这是礼貌。
在郁沉看不见的地方,白翎冷若冰霜的容色染上一丝血色。在反复犹豫之后,他用力攀上男人肩膀,飞快地贴了一下对方的脸颊,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不管您是谁,愿您身体健康。”
说完,像完成了重要任务似的,一瘸一拐飞速跑走。
郁沉站在黑暗里,抬起手摸了摸被贴到的脸颊,嘴角慢慢漾起一点弧度。
好有礼貌的小朋友。
AI管家姗姗来迟,震惊得喇叭都呲了:
“您开着精神力场,还在大量释放安抚信息素。完蛋,肯定是我给您吃错药了!”
郁沉接过手杖,缓步走到光下。背景里,夜幕降临于万倾波涛之上,灯火化为一片璀璨金波,可当他转过脸时,再辉煌的夜景都显得相形见绌,黯然失色。
AI松了口气,“您的气色还算正常。”
“不用一惊一乍,是我顺手关照了一只小鸟。”
在皇宫塔里,理论上只有暴君凯德一个alpha。
AI理所当然地猜测:“有omega在您面前应激了吗?看来我该把门锁上,防止他们跑上来打扰您。”
它自说自话地滑行一段,突然转回来,摄像头里兴奋冒光:
“不对,怎么可能有o能适应您的精神力场,却没有当场晕倒?
“我尊敬的陛下,如果那人不是精神损伤严重的疯子,那必定和您契合度超过90%!
“再结合您今天做的小鸟乱撞的预知梦,根据我强大的计算力,您迟到一百二十七年的第一春就要来了!”
郁沉看它一眼,问:“你用什么计算的?”
AI高深莫测地回答:“百度周公解梦大全查询。”
“闭嘴,关机。”
AI:“好嘞。”麻溜跑路。
·
与此同时,白翎避开监控回到宿舍。
诺思看他消失一天,也不多问,咧开笑容说:“回来了啊。正好我刚去串了一圈门,拿了不少必备资料回来,给你也带了份。”
白翎说着“多谢”接过来,却放在一旁,转而问对方:
“你去串门时,有没有听说一个很高的omega?”
诺思无奈:“有具体点的特征吗?”
下意识搓了搓指腹,白翎忽然低头看,指骨正紧紧缠绕着一根金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勾到的。
“金发大波——”
白翎回想起那家伙游刃有余的姿态,斩钉截铁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