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黑衣女子
“幽明湖。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蓝衣姑娘自称名为芸沚宛君,与仙儿一样,也是莫名其妙被卷进来的,不知该怎么自救,只好跟在那些小妖后面有样学样,希望能够保全性命。
鉴于是芸沚宛君将她带过来的,她本以为宛君能知道些详情,所以问她。可是宛君说:“我,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发生了什么,我都不知道,只是我经过这里的时候,正好有许多小妖怪惊恐万状地逃走,我害怕,也跟着一起逃了。”
仅仅只是看见别人害怕地逃走,自己也跟在后面逃窜,甚至表现得比那些知道所以然的妖怪们还要恐惧百倍——如果跟风也安排段位的话,这段位起码是个王者了吧。
仙儿有些无奈,却并不恼火,她又问:“那在逃亡的过程中,你可曾听见了些什么?”
宛君歪着头回想了一下,回答:“一路上,我听他们吵吵嚷嚷的,三句不离这个幽明湖,似乎这里以前一直是冰冻住的,今天骤然解冻了,就很奇怪;也有说是结界被破了的,那就更可怕了,里面说不定关了一只大恶兽,这要是放出来了,肯定得将这里的大妖小妖都生吞活剥个干净,可怜我就是被这个吓坏了,所幸遇见了仙女姐姐,这下我们就都有救了!”
还不待仙儿回答,幽明湖突然咕噜咕噜地往外冒泡,宛君吓得一下子缩在仙儿后面,仙儿不觉握紧了手中的烁灵剑,剑刃寒光幽微。
只是过了没一会儿,那咕噜咕噜的泡泡又消失了,湖面又恢复了她们刚来时的死寂,她们在湖边继续守着,没多久,泡泡又一串串地冒了出来,冒了大概两三分钟的样子,又静寂了,如此又反复了四五回。仙儿察觉到其中必有蹊跷,打算亲自投入湖底一探究竟。
她握紧烁灵,跳下漆黑的湖面,就在这时,这湖好像爆炸了一般,从湖心喷出一股强劲的水柱,水花四溅,洒了漫天纯白珍珠。猛烈的冲力迫使她在半空中翻滚了一下,最后步履趔趄地坠落在湖岸边,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水柱很快收了回去,湖波渐平,此时的湖面上伫立着一位长发披拂的安静女子,一身寂黯的墨黑纱裙飘飘扬扬,像长风中永世未央的一曲哀歌,那形销骨立的僵直身影,莫名令人心疼。
水柱喷薄而出催生的浩大水雾尚弥漫在她周围,以至于仙儿与宛君看不清她的面目,只听她清凉而落寞的嗓音幽幽地吐出一句:“孤,这是醒了?”
水雾逐步散去,她的面目在仙儿她们眼中慢慢清晰了些,然而她始终低着头,仙儿她们依旧瞧得不甚分明。
她踏着平静如大理石的湖面向她们的方向缓步走来,每踏一步,脚下的湖面就由漆黑转为清澈,至她踏上萧瑟的湖岸,整片幽明湖似是揭了一层幕布般霎时波光潋滟了起来,看起来,好像她就是那层盖在湖面上的黑色幕布,现在她离开了,幽明湖便展现出了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尔等——死!”
简直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一道目光,从一双蓦然抬起的眼皮底下直直扫射出来,如星火般炽烈,带着憎恨整个世界的决然,又如冰霜般冷冽,仿佛这道目光的主人所在的世界,一直以来都只有玄冬,无有春花秋月。
仙儿与宛君不寒而栗,被浓重的杀气威逼得连连倒退了好几步。
仙儿猜不出她的身份,在那个自称为“孤”的黑衣女子抬头的一瞬间,她恍然觉得她是胥清,但理智很快告诉她,这是不可能的,光是与上琰交战,率领万众小妖的胥清就已经应接不暇了,哪还可能出现在这里!
撇开这些不说,这人的气质与红衣的胥清相差也不是一星半点,胥清妖妩狡诈,什么事都运筹帷幄的样子,看谁都喜欢乜斜着双眼;这黑衣妖女气质清冷,行事狠绝,谁也不看,是因为不愿意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而等到她真的定睛看向某人的时候,也就相当于预判了那人的死期,实在令人望而生畏。
仙儿不怵红衣的胥清——她没那样的气场,却怵眼前这个黑衣的女子——她有那样杀伐果断的气场。所以直到黑衣女子像宣判她们的死刑一样射出那三个冰锥般的字句时,她仍在考虑有什么法子可以不与对方正面交锋。
“等等!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仅仅只是初次见面,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们?”仙儿一面做好接招的准备,一面张口质问,而宛君早在黑衣女子说“死”的时候就落荒而逃,躲到数里开外一丛繁密的棕榈叶中瑟瑟发抖,不敢吱声。
那酷似胥清的女子却不答话,怒睁双目,召唤出一尾黑泽的尖尾长鞭,长鞭在空中甩出无数道灰色的花样幻影,最后直直扫向白衣的仙儿,仙儿听见空气中的尖啸声如同刺刀从自己的头顶斜劈下来,她下意识抽身闪躲,毫不含糊,立刻端着烁灵扑身反击。
这一番对决好生壮观!
之前仙儿在临时洞房中与红衣胥清对决时,胥清使用的武器也是鞭子,不过无论用鞭的力道还是攻击的招式,胥清与眼前这位女子相比都略胜一筹,那时她勉强能同胥清打个平手,加上锦瑟才最终占了上风,而应对眼前这个步步紧逼的大妖,悬,很悬……
饶是如此,仙儿也并未退缩,来自极寒雪域的生灵,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可以轻言放弃,环境果然可以锻造生灵的性格品质,从雪域走出来的各种生灵,因为在极端苦寒的境地里磨砺了太久,潜移默化地,也影响了他们对生命中苦寒时刻的态度——他们对命运中的各种险难已经熟视无睹,也逐渐明白,任何时候,与其不攻自破,不如背水一战。
况且,仙儿并不觉得自己必输无疑。
“可恶!”猛地只听黑衣女咒骂一声,她脸上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外泛一块块的黑色鳞斑,走近了,才会看清,那种鳞斑其实更像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蛇皮,随机地在她身上各个地方浮泛出来,这似乎让她十分焦虑不安。
仙儿一招致胜,一方面源于她进退得宜的战略与坚忍不拔的韧劲,另一方面则源于后来的交手过程中,对手状态的极度反常,章法紊乱,情绪跌宕,仿佛蛇皮意外的蜕显提醒了她自己现在只是一个大梦初醒之人,不仅使不出任何法术,而且……
而且不知为何,她的身体遭受了极大的反噬。
仙儿的烁灵剑现在就架在黑衣女的脖子上,黑衣女咬牙切齿,对自己意外的落败感到非常不甘心。
“呵!孤沉睡多年,不想才睁开眼睛就落得这副下场,只叹时运不济罢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这女子即使落于下风,仍孤傲如斯,这令仙儿不免有些敬佩。
想了想,她撤回烁灵,从怀里掏出一只淡粉色的锦囊,里面装的是她从雪域带出来的可爱丹,这种朱砂红的丹药有滋补的效用,她估计对方突然出现这样反常的现象,是因为灵短气缺的缘故。
“我们无冤无仇,何必兵戈相见?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也希望你不要视我为仇敌。喏,这粒药丸应当能缓解你现在的症候,吃了它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仙儿诚恳地说。
黑衣女防备地看了仙儿和她掌心的红色药丸一眼,迟迟不肯接受。仙儿无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了她的定穴,将那粒可爱丹不由分说拍到她嘴里。
远远躲在草树丛中的芸沚宛君见这边平息了动静,探头探脑地又打算活动起来了。她一步一挪地终于又挪回来了。
“啊!她!”宛君惊恐地指着黑衣女脸上可怖的黑色鳞斑,失声尖叫,黑衣女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仙儿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她噤声,宛君,确实识趣地捂住了嘴巴。不过剩下一双浸润在混合了好奇、猜忌、嫌恶、嘲讽、幸灾乐祸等诸多染液的情绪染缸中的眼睛滴溜溜地围着黑衣女上下打转。
黑衣女气恼,瞪她瞪得更凶狠了。
在此过程中,黑衣女身上的鳞斑果然如仙儿所料慢慢消褪了,黑衣女自己也感到体内气息流转渐趋平稳,比先时舒畅了许多,这才明了了仙儿的善意,望向她的眼神才总算软和了下来。
“好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们你是谁了吗?”仙儿问。
“孤是谁?哈哈哈哈哈,”她忽然癫狂地大笑了起来,声音却隐隐藏匿着惨伤,“孤名胥清,是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妖孽。”
人间的画本子里至今还流传着那出群妖戏神的好戏。
大概,大概是十余万年前的旧事了,太过古老,太过苍白,到底该从哪里讲起呢?胥清她只手掩面,掩住纠结的面孔上惘痛的神情。
那是她的春天,那是她这不长不短的一生中唯一揽入怀中的春天。
她是在东海岸边遇见那个人的,年少时她总喜欢在那边游玩,她不喜欢入海,却偏爱观海,那时候,每到黄昏光影迷离的时候,映衬着西天薄薄的霞光,碧蓝的海面上泛滥着闪闪的波光,波光上总会漂流着一叶悠悠的小舟,小舟上又坐着一位风度翩翩的仙人。那情景跟她之前在山下看见的人家厅堂里裱起来的画幅美得如出一辙。
仙人总在海上云游,时不时临风浩歌,她总在海边嬉戏,每逢仙人开喉便凝神静听,如此两相为伴久矣,慢慢地,就像物化于风,相近相识得何其自然。
仙人喜她灵巧,玩笑说:“不如你我就此拜个把子,结为知交好友,以后一同游山玩水,谈谈笑笑,快意江湖,如何?”
他是开玩笑的,她却当真了,一双星星眼亮了,开始对那种快意江湖的潇洒人生燃起了向往。她那认真的模样反而让他感到内疚,这内疚促使他在她欣然答应之后也认真地看待这个荒唐的提议了。
他酒肉朋友不少,神界妖界鬼界魔界哪界都有,多一个不嫌多,唯一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将一个貌美如花的柔弱小姑娘纳入自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朋友的行列。
之后,东海扁舟上便多了一个人影,舟上,两个朋友时时把酒言欢,再后来,他们的行踪由一片东海扩展到整个东域,相处下来,仙人才了解到,这个看起来娇滴滴的小姑娘原来也是豪放不羁的爽快人,行事仗义,不拘小节,颇对他胃口。
他是对情情爱爱方面缺根筋的人,以为就着江山霞月,水雾芦花的谈天说地无论是同谁共有都不过如此,可有一天,朦胧的月色下,微醺的姑娘却一把搂过他的脖颈,痴迷地朝他耳廓哈了一口气,说她喜欢他,不能自已,然后放肆地强吻了他。
他当时是懵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离经叛道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推开她,好像木头一般任由她占了自己一大波便宜。
后来回想当时,他不确定自己对那一次桃花入怀是否感到愉悦,但他能确认自己并不反感她的亲近,这就为他后来带她回东域神宫埋下了伏笔。
胥清……多么平淡的两个字啊,现在哪怕念上一百遍也不会再有一丝心涟的牵动。可是,可是为什么,最近几天,她在梦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呢?
真烦!
锦瑟圈起嘴吹了几声口哨,借此疏散心中愁闷。那天,他亲眼看见战皇制服蛇妖女君,碎了半个虚空结界,女君最终的下场他没看,因为没必要,他知道以她既往欠下的血债来算,她必死无疑。
只是,自那一场之后,上琰一直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锦瑟和仙儿仍一直困在另半个虚空结界里。天一日比一日更暗,像堆了越来越厚的翳膜,压抑着人心,或者说,那根本就像一颗隐抑了千言万语而一直没有机会倾吐的扭曲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