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追求
“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哪怕一面之缘也能成为梦中情郎,想必不难理解吧?”霜叶也是长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开口道:
“而对于一个刚刚失去父母、举目无亲的女子而言……为了生计受尽白眼,满腹诗词却只能去抄写那些无聊至极的公文,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地活在父母离去的悲痛里,每天都仿佛只是为了明天还能吃上饭而活着,每天都在为了活着而挥霍着所剩无几的尊严。”
“对这样的女子而言,曾经遇到的那个男人就仿佛是溺水者的一根稻草,是她苦难生活里唯一一抹能让她笑出来的点缀,让她的生活还有盼头,还有意义。这世道这么艰难,每个人活在乱世里都仿佛是无根浮萍、朝不保夕,过去尽是悲痛、未来也都是苦难。没有些追求,人是撑不下去的啊。”
“每次小女子感觉要活不下去了,不想继续这样无意义的生活了,不想再一次次地和父母在梦里团聚、醒来却又是一场空了……每次这样的时候,小女子都会想起殿下,幻想着以后能和您这样琴瑟和谐的风雅郎君情定终生、长相厮守。幻想着那美好的未来,才能让我有动力继续活下去啊……”
即使是在明知两人注定没有未来之际,谈起那梦想中的婚姻生活,霜叶的眼里仍然泛着憧憬的光彩。其实她很漂亮,有着精致细腻的五官和那令人神往的书卷气。如果今川义元不曾遇到银杏……
今川义元摇了摇头——这样的假设没有意义,甚至哪怕去想一想这个念头,都会令他感到些许不快。是的,他就是遇到了银杏,没有如果。所以他和霜叶,也是注定没有可能的。
而今川义元也很理解霜叶所说的“追求”,这又何尝不是他对银杏说的话?
在这乱世里,生离死别、家破人亡都成为了寻常不过的事情。哪怕贵为一朝相国、一方大名,也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阳——你哪怕不用面对兵临城下的外敌,也防不住如今风靡全天下的“下克上”。一个小人物的一次奇袭或叛乱,就可能让大人物死无葬身之地——更别提全天下千千万万连小人物都算不上的刍狗草民……
对他们而言,仅仅活着,就已经是无比艰辛的事情了。随随便便一次兵乱、一次动荡、甚至一次劫掠,就足以要了他们的命。
没有什么天长地久、没有什么长治久安、没有什么安居乐业……每个人的明天都充满着变数,每个人都不知道未来会是怎样,不知道人生会走向何方——人类所最需要的安定感,却恰恰是这个时代最奢侈的物件。对未来的未知和恐惧盘桓在每个人头顶,令他们不安,令他们战战兢兢。
如果没日没夜都任由这恐惧支配,没日没夜都思索着未来该怎么办——却发现无论怎么做都难保完全,甚至无能为力——那该是多么痛苦而折磨的人生啊?
所以无数乱世的居民们学会了麻木,自然而然地规避了对未来危险的讨论,过一天算一天——人类的短视,又何尝不是对心理的自我防护?因为看得越长远,越会感到绝望。
但得过且过的人生,又和被圈养的家畜有何分别?所以,又有很多人不甘心,无法接受自己的人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觉得这样活着还不如死呢,又和行尸走肉有何分别?所以他们有了追求——权力也好、名声也好、金钱也好、美酒也好、佳人也好……形形色色的追求。
既然追求不得一个安稳的未来,那就竭尽所能的享受人间美事。只有幻想着这些追求,人才有动力去努力活着——因为死了,就享受不到了。
所以今川义元才会对银杏说,让她去找些追求,因为没有追求,在乱世是活不下去的。
今川义元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和那些世俗的武士们不一样,他这个附庸风雅的出家人要更浪漫一些,不是那些庸俗的功名利禄——而是花鸟风月、诗词歌赋、名山大川,当然还有天伦之乐。过去的二十多年,他就是为了这些才努力活着的。每次到了命悬一线的关头,他也总是想着“如果死了就再也享受不到那些美好”,才有了动力继续为生存而拼搏。而现如今,除了那些追求外,或许还有一份家族的责任摆在他面前。
霜叶追求的是什么?她其实和今川义元很像,在乎的不是世俗的柴米油盐,而是像一个浪漫的文人一样,渴求一段唯美的爱情。不是嫁给一个能干得动农活养得了家的粗壮汉子,而是一个能配得上她的才气、能与她吟诗作对的风流才子。或许有些不现实,但追求总是不那么现实的。现实都已经这么残酷了,又怎能不允许人追求一些出格的事情呢?
父母双亡,一介女子孤苦伶仃,为了生活不得不点头哈腰——这几年的艰辛对于一个文人才女而言实在有些太残酷了。所以她才会把一切沉浸于自己的追求里,靠着那幻想里的爱情,支撑着她熬过每一天。
所以在今川义元眼里,他和霜叶不过是寥寥几面的情分,加起来见的时间都没有10天,理应不该有什么感情。但在霜叶心里,这却是她昼思夜想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爱情——而这虚无缥缈的追求被投映在了今川义元这个个体身上,为他赋予了他本不具有的意义——那是一个少女所有对美好的渴望。所以霜叶和今川义元的感情会存在显著的温差——说难听点,就是霜叶自我感动、自我攻略过了头。
但今川义元很理解霜叶,理解她全靠着那点追求所吊着的生活。他又何尝不是为了追求才活着的?
这样想来,逼着她成亲嫁人、相夫教子,或许才是更残酷的吧。比起在幻想追求中孤苦伶仃地过一生——让她接受追求的破碎、不得不嫁给不爱的人——会更加痛苦。
想到这里,今川义元便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试图再劝说霜叶什么,而是在她面前的桌案边坐了下来。
“喝酒吧。”霜叶没有给今川义元沏茶,而是从柜子里掏出了两壶酒,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还是家严的明国酒呢,小时候一直说,是等小女子出嫁的时候喝的……家严没等到那一天,小女子估计也没不会再有嫁人的机会了,就这样喝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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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今川义元再次醒来时,就已经是晚上了。
今川义元只觉得浑身昏昏沉沉的,脑袋里像撕裂一样剧痛——明国的酒后劲这么大的吗?
他开始回忆起自己醉倒前的细节,却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明明感觉自己没喝多少啊——这就是银杏经常遇到的睡醒了之后会忘记睡前事情的断片吗?
“没想到殿下酒量如此之差。”一旁的霜叶若无其事地给今川义元递来一杯茶水,今川义元这才意识到屋里是还有女人在的,赶忙看了眼自己和霜叶的衣着——发现都很整齐后才松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太失礼了,给你添麻烦了。”今川义元忍着头疼,向霜叶行了一礼,随后强撑着起身道,“天色太晚,只能失陪了,不好在外面过夜。”
“最后一次见面了,都不能多陪小女子一会儿吗?”霜叶叹了口气,有些哀伤地去给今川义元开门。
“明年还会来的。”今川义元努力地笑了笑,一边扶着墙走出门外,一边向霜叶道:“之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以后不会再勉强小姐婚配了。”
“哎?”霜叶一下子就愣住了,手里拿着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难以置信地看向今川义元:“殿下为何不早说……”
“也是才想明白不久的……”今川义元没有去琢磨霜叶话里的含义,而是一门心思要回家,“告辞!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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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今川馆的路上,头痛欲裂的今川义元拼尽全力地控制着坐下马,好几次感觉自己都要摔下马来——不过那个年代还没有醉驾的概念,也没有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的说法,所以今川义元自然是没有这方面的意识的。不过在他连续好几次差点摔跤后,他不仅开始怀疑起来——当年扇谷上杉家当主上杉定正落马摔死,是不是也是因为喝多了。
回到天守阁后,银杏这个睡眠宝宝早已经睡下了,边上还铺好了今川义元的床褥。今川义元蹑手蹑脚地正准备钻进被窝,却发现今川五郎出现在了门外。
“五郎,你怎么还没睡?”今川义元害怕吵醒银杏——虽然睡熟的银杏其实很难吵醒——但今川义元还是压低声音问道。
“这么晚回来,还有酒气,爸爸不会出去找女人了吧?”今川五郎满脸怀疑,歪过脑袋,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今川义元。
“你在说什么?快去睡觉。”今川义元顿时满脸黑线——小小的孩子怎么脑袋里净是这些东西?果然那次让他不小心看到了鲸屋里的东西给他过早启蒙了教育吗?
“真的没有吗?”今川五郎嘟着小嘴,满眼写着不相信。
“别整天说这些,会带坏弟弟妹妹的。”今川义元盖上了被子,回头看了一眼今川五郎道:“帮爸爸关个门,你也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