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运的源头
接着涌到记忆门口的，是春妮命运的开端。即那个隐藏在春妮身体里的巨大秘密，被她一点点撕开。就宛如打开某个神秘的闸门，春妮从那个幽暗的通道里，一步步朝着真相走去，直到让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听凭命运在春妮身上咬牙切齿地下狠手。春妮也由此走上了与命运对抗的道路。
那是春妮六岁那年五月的一天。
这天早晨，当春妮睡到自然醒的时候，一睁开眼，就发现太阳金色的光线就通过窗户泼了进来。
这个时间与春妮平常醒来的时间几乎没有两样，隐藏在春妮身体里的生物钟仍旧在完好无损地工作着。
照进房间里的太阳也没有什么不同，它们依旧热情满满，饱含深情地把房间照得通亮。
屋外的乡村也依旧和先前一样，一如一艘巨轮停泊在寂静里，没有传来其他任何声响。
很显然，它们在既定的秩序里无声的工作着，没有任何缺损，也没有任何差错。
但是灶屋里有锅铲和铁锅碰撞时发出的叽叽咕咕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它们持续不断的尖利声响，一如某类纤细的喊叫。
那显然是春妮的母亲在做早饭。
所以春妮便翻身起床，穿起春妮的宽大法衣，朝那边屋子里走去。
对于春妮这样的乡村少年来说，她唯一关心的，是如何把自己喂饱，和喂饱之后获得怎样的快乐。其他的一切，在春妮的小小脑袋里都几乎不留一物。
现在从春妮内心里浮现出的欲望，是急急忙忙的去看早饭熟没熟。
因为当春妮醒过来的那一刻，她就发现，她内心里的饥饿已经伸出它尖利的爪子，在抓她的胃了。
那里就一如窜进了一个孙悟空，在里面大闹天宫，上下蠕动、翻着跟头，要吃要喝。
走到堂屋，春妮就看见了从灶屋逃出的炊烟。它们一如一群群惊慌失措的老鼠，一汨汨地从灶屋里飘出来，然后抱头从堂屋门逃出去，飘进阳光之中消散了。
通过大门泼进来的阳光，也像过去那样，把凸凹不平的地面切割出了一块金色的方块，就仿佛它在那里堆着一块金砖。
熏黑的墙壁、墙上微笑的毛主席画像、堂屋中间的大方桌、木椅也还是过去的样子，都静静地看着逃离的炊烟和春妮。
早饭的清香则塞进了每一缕空气中。并一缕一缕地钻进春妮的鼻腔里，把她的食欲勾引得更加疯狂。
春妮便抬腿朝灶屋里走去。
可就在她刚准备迈进灶屋的时候，她的春妮的父亲却提着猪食桶从外面闯进来了。
春妮的父亲闯进来的身影异常鲁莽。脚下的声音也很重，类似于他在那里拍着地面，发出叭唧叭唧的声响。
所以春妮便停下来，扭过头看了她父亲一眼。就在春妮看她父亲的时候，她父亲也正好望着她。
但春妮发现，她父亲的眼神里很空洞。那种空洞，就仿佛是两片空洞洞的天空，里面根本不着一物。
春妮的父亲是那种胆小怕事的人，性格类似于老鼠。或者说，他是老鼠托的生，细胞里的胆小类似于野草一般，密密麻麻，又旺盛一片。
春妮的父亲就那么望了春妮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就又向那边灶屋走去了。
接着，春妮的母亲就在那边喊吃饭了。
“吃饭。”
春妮母亲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一如粗竹筒。粗壮、生硬，充满了数也数不清的不耐烦。
春妮应了一声：“噢。”就赶紧转身走回火垅，从角落里拿起木脸盆放到火垅杠前。再从墙上的晾衣竿上拿了黑黢黢的毛巾放进去。再从炊壶里倒了水，草草地洗过脸，就朝灶屋走去。
一走进灶屋，春妮发现，桌上自然没有摆着生活的清香。
刚才飘在空气中的清香，显然是她的胃搞的浮夸和大跃进。
小方桌上就只有一个独锅儿孤独地蹲在那里。
锅儿里煮着清水白菜。
柴火炉极不情愿地顶着那个黑菜锅。
倒是火炉里的红火屎很热情，正把锅儿里的清水白菜掀得不停地翻滚，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的埋怨生活的清苦。
饭已添到了桌上。照样是乌黑如墨的苞谷和漆糠拌成的漆糠饭。
春妮的父亲已坐到桌上开始吃了。
春妮的母亲正在盖锅盖。
春妮在她父亲的对面坐下，端上饭碗就大口吃起来。
因为大家都在拌着苦难度春荒，他们不可能独享生活的清香。即便是这样的饭菜，春妮的胃也从来不嫌弃。她的胃就类似于一只好吃的小狗，只要有吃食，就不停地摆尾。所以春妮很快就吃完了。
每每一吃完，自然就又内急。这是那样的饭菜最大的功能，可以让人不停地排泄
扔下碗筷，春妮就转身下桌，飞快地朝茅室里飞去。
没想就在春妮刚在茅室板上蹲下来，春妮父亲的声音就又粗野地响起了。
他说：“春妮，我们走了。”
“噢。”
接着，春妮的父亲又嘱咐她不要到处乱跑，说就在家里好好呆着。
这是他们每天去队里出发之前必须经过的程序。因为他们把小小的春妮一如钉铁钉一样，给钉在家里帮他们照看房屋，哪儿都不让去。他们怕春妮到处乱跑，出发之前就必须给春妮再三嘱咐。这其中的原因，当然也是因为春妮内心深处深藏的野性找来的麻烦。
不过细细地追查起来，春妮很冤枉。因为她的野性并非她的错。在春妮稚嫰的记忆里，她只记得父母并没把她当回事儿。他们只干他们的，把春妮当成一只随便放养的山羊，任由春妮在日光里自由地长养。这种缺乏管束的自由，自然就让野性长进了春妮的骨头里、血液中和观念里。所以，那种野性只能是父母没有教育和管束春妮的结果，并不是春妮的愿意结出那样的果的。而现在他们用得着春妮了，就对春妮千叮咛万嘱咐，就一如在春妮脑壳里摁进一枚铁钉，或是拦一道栅栏，他们才会放心一样。
春妮父亲粗野的声音，非常响亮。就一如一群野牲口，跑进春妮的意识里狂乱地奔跑。这样，一下子就踢疼了春妮的神经。春妮心里的火气也就呼呼冒在了上来。就类似于一层油慢慢地浮现了上来。只是她不能发火，便回答了一声：“噢。“
刚一回答完，接着春妮的母亲的声音又闯进来乱咬。她大声说：“你要是到处乱跑，小心我削你的人呀。”
春妮母亲的声音更加凶恶。一如恶狼，从外面猛扑过来，一下子就把春妮心里的火气扯出来了。春妮也大声说：“是的。”
“中午我们不回来吃饭。” 春妮的母亲接着又说他，“你自己泡冷饭吃。”
这一次，春妮再没有回答春妮的母亲了。因为春妮的火气正在心里快速地蜿蜒，似乎是在烧毁一个个山头。
但春妮的母亲依旧不依不饶，她再次提高声音，问春妮听见没有。
春妮说：“听见了。”
春妮的父亲和母亲这才没再做声。
接着，就听见他们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
他们的脚步声类似于拍皮球，啪叽啪叽的，似乎是充满了某种怨恨，或者精神枯萎了。直到最后消失不见，一切又被寂静一口吞食。
春妮的命运的改变，也就是他们从家里离开的这一刻起开始的。
而且事后想来，它的改变相当蹊跷，充满了某种春妮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神秘感，或者说某种迷信感。
因为他们离去之后，春妮还有任务必须完成。那个任务就是放羊。一切的改变都是从放羊开始的。那是揭开真相，改变命运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