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五◆谁的天下 122谁的天下
晋阳城北二十里处,两支大军已经会师,齐齐开赴晋阳。
这两支大军一共有近四万的步卒,近万的骑兵。他们是高顺统领的四军苍头和聂文统帅的一军雁翎。但高顺和聂文不是开赴北线了么,又怎会出现在晋阳城北?
聂文走马到高顺身前,回望北方道:“若是颜良的大军和魁头遭遇,不知战况如何?”
高顺的脸上没有表情,想了想道:“魁头必定大败。”
聂文也是点了点头:“可惜颜良一军没有骑兵,不然倒可以来一个包抄,把魁头的人头留在并州。”
高顺也是笑道:“我军主力骤然抽空,袁绍便得直面南匈奴与鲜卑的大军,草原的狼崽子都是来劫掠的,可并州一旦为袁绍所据,又怎会容忍他们劫掠?此战之后,并州怕是不得安宁了。”
“不得安宁也总比千疮百孔地好。”聂文的只是有些不甘,“可惜了少督帅开创大好基业,到头来却要拱手送给袁绍。”
高顺沉默半晌才道:“那也总比丢了性命好,走吧,跟少督帅会合。”
大军逶迤南向,在阳光的照耀下,没有森冷的杀气,尽显生机勃勃之意。
高顺只希望,这一场阴谋之后,苍头军能延续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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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梁啸还是仰面朝天的时候,人群中一个小吏倏然发动,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恍若一道闪电般袭向梁啸!
梁啸身后的胡大立即拔剑赢了上去,匕首短小,胡大很难格挡,长剑却是直取刺客的前胸,攻其必救。
孰料刺客竟不闪不避,只是微微侧身,任由胡大的长剑刺穿了胸膛,手中猛然加力,匕首疾刺梁啸心口!
一向沉稳如木头的胡大眼中有了惊慌,梁啸也终于反应过来,只见到刺客的匕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突然,梁啸身前多了一个敦实的身体,匕首刺入那人背后,半尺长的刀刃尽数没入!
“胖槐!”
梁啸猛地掷出手中的铜爵,却被刺客轻易地躲过,刺客拔刀,胖槐背心鲜血飞溅!
原来危机时刻,胖槐舍命救了梁啸!
胖槐武艺不强,心志不高,却始终是梁啸的兄弟,始终站在梁啸的身边!
“留下活口!”
梁啸对着胡大怒吼一声,便抱住胖槐坐倒在地上,“胖槐,挺住!郎中,快叫郎中!”
他用手按住胖槐的伤口,却是阻止不了鲜血的激射,他大声呼唤,胖槐的眼神却是已失了神采。
胖槐此刻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胸口的重伤让他连呼吸都感到撕裂般的疼痛。
“少头……领……小……小涵……”
胖槐口中涌出鲜血,眼中却是祈求之色,他极想看到阎涵,但只觉眩晕,就连面前的梁啸都看不清楚。
“胖槐!胖槐怎么了!”
左髭丈八飞奔而至,他看到有人刺杀梁啸,极是担心,但旋即听到梁啸的悲号,知道多半是胖子出了不测。
死胖子死胖子,一定不能死!
“胖槐!坚持!小涵马上来!”左髭丈八在胖槐的耳边大叫。
“照顾好胖槐。”
梁啸松开了捂住伤口的双手,立刻由左髭丈八跟进,他自己站了起来,缓缓拔刀,拔得很慢很慢。
让梁啸略感欣慰的是,这个刺客并非死士。
死士不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会死,这是死士的宿命,在他们尚未发动时便已经决定。
可并非所有的刺客都是死士,眼前这个刺客虽然杀法犀利,却似乎不是专业的刺杀之道。他只用一柄匕首,拼着被胡大重伤来刺杀梁啸,可见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然而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个拙劣的刺客只能面临猫捉老鼠般的羞辱。
在梁啸下令胡大留下活口之后,胡大和几个锐门弟子就将刺客团团围住,数合之后,胡大便挑飞了刺客的匕首——这个刺客显然还不想死。
于是这个身着小吏服饰的刺客被锐门弟子按住四肢手足,胡大的剑正抵在他的胸口。
他盯着梁啸,盯着梁啸拔刀,却从极缓极细微的振音中听到了森冷的杀机。
他已是笃定了梁啸要亲手杀他了。
“惜乎手无寸铁,否则你能奈我何!”
刺客突然大叫了一声,愤怒地望向梁啸。
梁啸此刻已经将安定刀抽了出来,冷笑道:“纵是给你兵器又有何妨,宵小鼠辈而已!”
那刺客道:“我擅用长枪,你可敢给我兵器?”
梁啸仰天大笑:“就算是用火绳枪,老子一样杀了你,胡大,给他兵器!众人退开!”
胡大想要上前劝阻,回头望了望已经昏迷的胖槐,咬了咬牙站在梁啸的身侧,将一根白蜡木杆的制式枪丢了过去。
刺客身旁的锐门弟子已经退开,围在三丈之处,形成一个环形,但有不测,便可上前接应。
刺客接了长枪,挽了朵枪花道:“黑山贼首梁啸,记住爷爷的名字,唤作邓展!”
梁啸已经握刀在手,却是笑道:“我又何须记得一个死人的名字。”
邓展的眼中露出了疑惑之意,他突然发觉看不出梁啸的深浅了。
两人都是站立不动,死死地盯住对方。
邓展手中的枪纹丝不动,梁啸手中的刀却犹如定海神针,他们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
梁啸自从修习张燕所授的内功心法之后,觉得气力大增,感觉也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自从那次对战大戟士时射了文丑一箭,梁啸便极少临阵搏杀。他自觉武艺已经胜过邓展,此战更多的意义,却是检验自己的水准究竟如何了。
瘦柴很是不解,不知道为何梁啸要耽搁如此之久,但胡大武艺更高,却知梁啸已经占据了优势。邓展虽然要比梁啸年长十岁,可武艺博而不专,杂而不纯,就算是他最善用的长枪,也并非精研。梁啸却是一直用刀,一直用他腰间的这柄环首刀。
良久之后,梁啸的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邓展的脸颊上却已经流下了汗珠。他只觉梁啸的双目锐利非常,竟似乎能够洞穿他的心思一般。
又是稍许,邓展终于按捺不住,长枪一抖,幻化出五道枪花刺向梁啸!
梁啸却是突然闭上了眼睛,这一刹那似乎听到了风声、心跳声,甚至是远处胖槐浑浊的呼吸声,面前的白蜡木杆因为变形而引起的响动。
他甚至听到了安定刀的轻吟。
下一刻,邓展的长枪已到梁啸胸前,梁啸倏然睁开双眼,引刀一劈,破去了重重枪影,竟一刀劈在了邓展的上身!
霎时间血雨纷飞,邓展的头颅,连着右臂、肩头一起飞了起来。邓展在空中只见梁啸引刀而立的飒爽风姿,还有自己那一半站着的身躯……
及至邓展的上半身重重地落在地上,梁啸这才缓缓收了安定刀,脑海中竟然是一股不可思议的快感。
这种感觉尤为奇妙,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甚至能够看出邓展长枪的运动轨迹,能够看出邓展因用力过甚而抽动的肌肉,仿佛是被无限放慢的镜头,而他则穿行其中。
所以梁啸才能以短欺长,猱身避过枪头,只用一刀便将邓展击杀。
而梁啸经此一刀,也已领悟出刀法上的又一层境界。
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哨的玩法都是徒劳无功的。
梁啸任由邓展的尸体横在地上,鲜血漫布,自己缓缓走向了田丰。
田丰此时手中拿着一个铜爵,正惊愕地望着梁啸。
他实在想不到梁啸拥有如此的武艺。
“元皓先生,刺客已经死了,你还要摔杯为号吗?”
梁啸微微一笑,笑得是那样人畜无害,却让田丰觉得发自内心地寒冷。
随着梁啸的脚步,胡大和手下是锐门弟子也渐渐环住了一众文官,都是手按剑柄,等候着梁啸的命令。
末了,田丰也终于笑了,他随手将铜爵丢在地上,呵呵笑道:“没想到田某机关算尽,却还是棋差一招,这一阵,是少督帅胜了。”
梁啸也是笑,但笑容中却多了许多苦涩:“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是面降心不降,却没想到你还是心向袁绍。难道袁氏高门便有这样大的吸引力,让大才如元皓先生者,也不惜做出这等鬼蜮伎俩,来为袁氏谋求利益?”
田丰的眼中复有了士族的高傲:“这些事,又岂是少督帅能懂的。”
梁啸哈哈大笑起来:“你故意让我得罪河东卫氏,又推行强硬的政策,侵占并州豪族的利益,我又怎地不知?你无非是想让我得罪士族门阀,然后再杀了我,这样袁绍大军开到的时候就能得到豪门的支持,兵不血刃可取并州。”
田丰点了点头:“然则,丰并没有做错,田丰答应少督帅完成那三个愿望,如今皆已达成了。”
“不错。白波贼已灭,南匈奴和鲜卑虽然联军南下,但一旦我被邓展所杀,袁绍入主并州,胡族就只能灰溜溜地逃回去。我那三个愿望都能够实现,却是不关我的事,是不是?”
“少督帅是聪明人。”
梁啸却是大摇其头:“聪明人?不不,梁啸只是一个笨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傻瓜。只是梁啸尚有一个问题要问先生,敢问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田丰微微一怔,微笑道:“乃天下之天下。”
梁啸也笑了:“士农工商者,国之四民也,天下有民数千万,地广数千里,山泽河海无数,却不知这天下之天下,究竟是谁人之天下?”
田丰不料梁啸能问出这样有深度的问题,正色道:“自然是士人的天下。”
“士人的天下?哈哈哈哈,士人?你说的不错,可士人却非士族,更非门阀!这天下,乃是庶民之天下!”
田丰自然不能理解梁啸的说法,也不反驳,只是听梁啸说下去。
“今日之士人,皆出于士族,这不错,所以先生说是士人的天下,不错,说是士族的天下,也不错。可士人并非只能处于士族,寒门也能出士子,庶民亦可育英才!”
庶民也能出士子……是么?田丰心中疑惑,却是不由讥诮这个可笑的想法。
“元皓博学,当知九百年前是如何景象。周公旦定礼,而百官皆出于王公之家。至春秋战国时代,形势大变,寒门士子纷纷上位,王公贵族的势力不断瓦解。列国争相变法,各拥天下之志。
“而今汉帝虽在,却犹如昔日之周王,有名无实,不过一傀儡耳!自汉以来,政权虽操于士族之手,又岂会一成不变?关东关西,群雄割据,恰如当年东周混战之时,此社会大变革之机遇!元皓先生难道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吗?
“今日之士族,可比昨日之王公贵族,秦始皇能一统山河,全赖庶民之力,而今的天下霸主,又怎能不依持庶民,不依持庶民出身的寒门士子?
“这天下,终究是士人的天下,只是从今往后,士人皆出于庶民,尔等士族,不过明日黄花,必将如朝露晚霞,转瞬而逝……”
梁啸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扭头走开,身边大小军将皆是跟随,不远处的一万苍头军也是全部起立,开始列队。
他将田丰和众官员晾在了长亭里,自己上了赤兔马,这次回头道:“先生若有一日想得通了,再来辅佐梁啸不迟。告诉袁绍,百万黑山贼皆已划入并州户籍,勿要滥杀无辜。他日袁绍若是将先生下狱,只望先生珍惜性命,梁啸自会去营救先生。”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将并州托付给先生了。”
最后一句话之后,梁啸打马而去,北方扬起了道道尘烟,一队雁翎骑飞驰而至,为首骑士高呼道:“四军苍头与一军雁翎已经抵达,请少督帅下令!”
“南下!去白波谷!”
数万大军倏然转向,在原野中化作一道黑色的洪流,缓缓向南方汇集。梁啸一袭青衫,一马当先,领着苍头军南下而去。
田丰愣在原地良久,终于喃喃道:“士人皆出于庶民……这天下,终究不能再由士族掌控了吗……”
田丰身后的甄尧愣怔良久,突然跳了起来,一拍卫凯的肩头:“你去不去?我要跟梁大哥南下!”
甄尧飞奔着出了长亭,跨上一匹黄骠马,向南急追。
卫凯被甄尧打醒,想要跟着一起出去,却还是停了下来,意兴阑珊地走向晋阳城中,放声长吟道: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
听着卫凯的长吟,田丰不由地心头一颤:这诗作,想必亦是少督帅的手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