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廿一◆奉翔 213名士的末路
自初平二年开春以来,曹操这一连串的军事活动,全部都取得了胜利,可以说是春风得意了。然而曹操的好友袁绍,却觉得挫败到了极点。
臧洪这个人,是自汉灵帝时代便享誉诸州的名士。后来臧洪和张超成为好友,并出任张超的功曹,一同参与了反董卓联盟。张超对臧洪言听计从,极为推崇,而臧洪更是认定张超对自己有知遇之恩。
所谓有缘天注定,臧洪在北上寻找刘虞的时候遇见了袁绍,而那时刘虞已经被公孙瓒所杀,袁绍却对臧洪极其器重。之后臧洪担任青州刺史抚慰地方,又迁为东郡太守,治东武阳。
袁绍敬重臧洪的才能,亦敬重臧洪的品格,但臧洪心念旧主张超,却让袁绍觉得不满。这次他率军攻打东武阳,也是连续多日不能攻下。期间袁绍甚至写了封信让臧洪的同乡人陈容带过去,“喻以祸福,责以恩义”。却被臧洪拒绝,还暗讽袁绍行不义之道。此举更令袁绍愤怒,从邺城再度调集援军开到,增兵急攻。
在数万袁军的压力下,东武阳已经濒于崩溃的边缘。
城中的粮谷本就不过,坚守两个多月,已经消耗殆尽。而张超被围雍丘时尚能向东武阳求救,臧洪被围时又能向谁求救?
——无人会救援河北霸主袁绍麾下的叛军。
臧洪立在城头,望着城中已经拆毁的一片片建筑,平民百姓睡着没有屋顶的空房,还大多带伤,更有不少的伤者露宿街头,已经无力再战。看看城头,便可发现连日来砲石的撞砸和烈焰的焚烧令城墙斑驳得不成样子。
立在城头上巡逻的士兵,双唇干裂,衣甲散乱,他们身上布着斑驳的暗红色,明明是血迹却来不及揩拭——又或者说不耐心反复揩拭杀戮和饮血所留下的污痕。
臧洪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这哪里还是城池?这分明就是化为废墟前最后的苟延残喘!
臧洪终究不忍,大步从城头上下来,走上街道时,旁边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过来问道:“大人……何时……何时敌人退兵啊……大人可是答应了,要为我儿……为我儿做冠礼的大宾……”
臧洪神色麻木,脸上肌肉紧绷,他身后的亲兵却上前推开了老人:“去去……别来烦大人……”
臧洪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是忍住即将崩溃的情绪,大步沓沓地走向城北的府衙里。
方才那个老人和他儿子,是城东的一家贫寒家庭。他们父子相依为命,亦曾受过臧洪接济之恩,将臧洪视作恩人。后来袁绍挥军来攻,那老人的儿子便应征入伍,不料第一天便战死在城头,老人听到之后,旋即疯了……自那以后,老头儿疯疯癫癫,仿佛他的儿子尚在人世,遇见臧洪时,老人也每每拉住他说上两句。
——为将满二十岁的儿子加冠,这是臧洪答应过老人的事。
回到府衙,臧洪立刻下令,召集所有的吏员和军官。不一刻,东武阳城内包括文吏、军吏、百夫长、军侯以及太守府的属官们,还有东武阳城中颇有声望的豪族首领,一齐来到了大厅。
“袁氏无道,所图不轨,又阻断援军,不出数日,东武阳城池必陷。臧洪死则死矣,今诸君与此无关,却万万不可因为臧洪的缘故,而招致此祸。趁着城池尚未陷落之际,带着你们的妻子出去吧。”
臧洪平静地立在厅中,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平静地几乎不起一丝波澜,让人觉察不到他感情的变化。
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才能够在生死关头淡漠处之?
可臧洪话音方落,太守府属官并文吏都拜倒在地,垂头泣曰:“大人与袁绍本无过节,却因为立志救援张超大人的缘故,而招致如今的困局,我等俱为感佩大人大德,何忍离去!”
“大人义薄云天,吾等何能做赧颜小人!”
“将军,我等俱是东武阳的子弟兵,追随大人守卫城池,死不旋踵!”
最后是东武阳的大小军官们,他们的吼声震响了整个府衙,让臧洪也不免为之动容。
臧洪两个月来迅速苍老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得知己若此,虽死何憾!
然而,城中文武官吏和居民对臧洪的忠诚并不能换来足以果腹的粮食。面对城中无粮的窘境,臧洪命人发掘鼠穴,煮食牛羊皮等来供人食用。但这些东西毕竟有限,甚至连三天都无法支撑,东武阳再度无可取食的境地。
臧洪站在街道上皱眉苦思,想着能够延续着众人生命力的方法。
因为粮食用尽,许多平民都已经饿死——此时能够站起来的,也只有城中不满千的守军将士了。
昨日臧洪意外地发现了家中尚有三斗小米,当时家中的庖厨立刻提出来给臧洪吃一顿饱饭,臧洪却让主薄将这三斗小米熬成稀粥,分享给了众军士。
但此时此刻,家中却是再无什么粮米了。
大街上还偶尔有行人走动,但大多数都是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上,眼中露出了饥饿与绝望夹杂的神色。
谁都不想死!
可眼下的情况,却似是要全城人都虽臧洪赴死一般……臧洪的心,猛地纠紧了。
不,一定还有办法。
乱世之中非但一向被人嫌弃的老鼠肉都有人吃,又有什么是不能吃的呢?
臧洪的脑海里霎时间闪过一种可能,但他立刻止住了这种想法,只因它太可怕……可怕到早已逾越了臧洪的良知,会将他变成比杀人恶魔更加可怕的怪物。
可除了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臧洪用手紧握着腰间佩剑的剑柄,终于狠下了心,大步走回府邸,走向庭院身处。
臧洪向来不好女色,平时只有一位原配夫人,到了东武阳做东郡太守之后,却是新纳了一名小妾,十分可人。
除了小妾,尚有一名服侍夫人起居的侍婢,也可一并算在其中。
面对臧洪突兀的闯入,小妾显然有些意外,平时大人这个时候都是鼓舞将士努力杀敌——至少听夫人说是这样,可大人今日怎回来的这般早?
臧洪不会说什么借你人头一用的鬼话,扬臂、拔剑、手起、剑落,小妾双目瞪圆,大张着樱桃小口,双手捂住心口,脸色满是痛苦的表情。鲜血顺着她的指缝不住流出,小妾整个人的身体先是紧绷,旋即变得绵软如泥,瘫倒在地。
对于臧洪如此的举动,在后来的《三国志胖槐注》中说,“臧洪杀其爱妾以食将士。将士咸流涕,无能仰视者。”
但纵然是取食人肉,也总有个限度。臧洪可以杀了自己的爱妾和侍婢,却不忍猎杀濒死的百姓,更不准将士吃伤兵。
所有的一切,终究需要结束。
十日后,袁军终于攻破了东武阳,除了少数跟随臧洪的几个亲兵之外,守军尽皆战死,居民亦无一生还。
袁绍进入城中之后,发现街道两侧躺着饿死的平民,男男女女总共七八千人,相枕而死,从他们平和的表情上甚至可以看出他们对太守大人、府君臧洪的追随之志。
而从攻城之日到如今城破,守军无一人出逃,百姓无一人离叛。
袁绍有感于臧洪的治民有方,使民悉死相随,但这种感慨旋即成为愤怒,就要发泄到臧洪的身上。
——城里死人太多,怕是沾染了晦气,将臧洪押到我中军帐内吧。
袁绍转身离开城池,如是发令道。
由于臧洪乃是东武阳城中第一人,自然不会饿死,而袁军擒住他后,也是立刻强迫他喝酒吃肉,这才保住了性命。
也许是对臧洪仍旧怀有一丝期望,也许是袁绍看重名士,他召集诸将前来,而后命人除去臧洪身上的绑缚,带了上来。
“臧洪,我待你不薄,为何负我如此!你负隅顽抗,却不过以卵击石,今日可是心服口服?”
然臧洪却据地嗔目曰:“袁氏一门历来侍奉汉朝,以致四世三公,可谓承受了汉室的恩德。如今汉室衰弱,袁冀州却无扶翼之意,更欲借此动乱的机会,图谋不轨,多杀忠良之士以立奸威。臧洪亲见张孟卓兄弟,戮力同心,为国除害,兵败受困之时,袁冀州坐拥大军,却只坐观成败,硬生生看着他们被人屠灭!可惜臧洪力弱,不能拔剑为天下忠贞杰出之士报仇,为何要服你袁绍!”
这番话说得袁绍脸色数变,他虽然自幼长在世家,懂得气度涵养的功夫,但如此情况下也只能面红耳赤,嘶声道:“臧洪大胆!拖出去斩!”
“袁绍小儿!奸尻不轨!”
臧洪虽被拖着出去,却还是破口大骂不止,但他之所以这么做,也大概是因为要让袁绍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吧。
但场上却有人不希望臧洪此时就死。
臧洪的老乡,先前去过东武阳劝降他的陈容,此刻从席间站了出来,走到场中对袁绍深深一揖:“袁公在上,请宽宥臧洪之罪。”
袁绍冷笑道:“此人大胆无度,忤逆犯上,更教唆众人反叛,其罪当诛!”
“将军举大事,欲为天下除暴,此刻却先诛杀忠义之人,岂合天意!臧洪起兵,不过是为报答张超的知遇之恩,奈何杀之!”
——为了做大事,便不可诛杀忠义之士,不可令天下士人寒心。
陈容的这句话极是在理,袁绍此时虽恨极了臧洪,却也不得不附会陈容的观点。况且臧洪是为报答知遇之恩而起兵,又非反叛,自己为何一定要杀他?
袁绍面有惭色,却是不肯服软,“汝并非与臧洪同谋的罪人,说这些徒劳的话何用。”
这本是打马虎眼的一句含糊之词,陈容却是咄咄逼人,顾左右而慨然曰:“夫仁义岂有常,蹈之则君子,背之则小人。今日宁与臧洪同日而死,不与将军同日而生!”
袁绍愕然,旋即大怒,臧洪、陈容这些所谓的名士,怎地总是与自己作对?
“主公,杀不得啊!”
武将席中的张合越众而出,亢声恳求。
“陈容大胆!拉出去与臧洪一并斩首!”
颜良也蓦地站了起来,却是指挥军士将陈容也拖出去斩首。
臧洪尚未离开,见陈容竟然选择与自己一同赴死,不禁涕泪交加,感动之余,上前紧紧握住了陈容的双手:“得一知己,万死何妨!”
陈容则道:“伯牙子期,何能独活!”
“既然自诩清高,便成全你们!”
袁绍的脸色快要涨成了猪肝色,他起身大手一挥,又有两名军士上前将陈容按住,一齐拖向帐外。
但陈容和臧洪却犹是哈哈大笑:“袁本初,不过尔尔!”
“斩!”
须臾,军士端上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袁绍看到时,心中的愤怒虽是稍稍平复,眼中却闪过了一丝不为人觉察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