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二章 萨满大法师
莎琳娜的话使詹姆万分焦急,他回头看了一眼巴库迪。巴库迪似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对詹姆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去吧,我的朋友。巴库迪对阿&拉发誓,在你回来之前,我不会逃跑的。”
詹姆举起火把,按莎琳娜的指向,奔向远处一座黑色的丘陵。草原之夜非常寒冷,虽然大风暴过后,夜间的风小了很多,可依旧冻得人瑟瑟发抖。刚下过冰雹,草丛中洒满了冰晶,踩上去发出喳喳之声。詹姆心中暗骂,可恶的老萨满,冻死人的天气还要跑出门去,害咱们苦找。
今晚的天气不好,夜空灰蒙蒙的,没有一点星光,幸好草原不比森林,没有密集树丛的遮盖,詹姆凭借十多年猎人的眼睛,在丘陵中找人还并不困难。
忽然,他锐利的眼睛捕捉到一丝微光,瞬间就不见了。詹姆干脆熄灭了火把,寻找微光的来源。近处的山丘上,又亮起一丝火光,但瞬间就又看不到了,大约两秒以后,亮点又再次出现,接着又迅速消失,然后再次亮起,再次熄灭,忽明忽暗,好似鬼火。
在库吉特的传说里,人死后的灵魂在转世之前会弥留在人间几天,化为野外的一点星火。有的人屈死,灵魂中含有极强的怨念,要报复活人,它们的火光就会忽明忽暗,吸引着活人,然后怨灵瞬间吸附到活人身上,将其折磨致死。
詹姆心中狐疑,捏紧了拳头,悄悄向火光移动。火光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近,这才看清楚,那火光来源是放在一块巨石上的油灯,豆子大的火光重复着一会变大一会变小,在黑夜里看起来忽明忽暗。油灯的傍边,一个黑影盘腿**,他佝偻着背,光着两只胳膊。黑影闭着眼睛,不时伸出右手,在空中抓着空气,然后轻轻一扬,动作缓慢轻盈。
“阿土先知。”詹姆学着库吉特牧人的样子,双手合十,朝阿土鞠了一躬,道:“先知,乌兰老额吉她……”
“嘘,不要出声……”阿土萨满打断了詹姆的询问,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沙哑,好似一把钝刀在粗糙的石头上打磨。然后继续抓拿空气的动作。
詹姆暗暗骂疯老头,人命紧急,他居然还有功夫装神弄鬼。但今晚去哈尔玛城请别的巫医已经是来不及了,詹姆只好耐下心来等他表演结束。
大概又等了约一个钟头,阿土依然重复着一个动作,詹姆在寒风中冻得牙齿打颤,心想,等乌兰老额吉没事了,我大概也要冻死了。可是阿土丝毫没有结束的样子。
詹姆已经十分不耐烦,叫道:“先知,乌兰老额吉受了恶风寒,得了重病,请您去为她医治!”
阿土依旧不理不睬,继续抓着空气,扬着手,好似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空气中到底有什么?詹姆很生气,见死不救萨满,,哼!不再求他了!
他转头刚要走,背后传来沙哑的喉音:“乌兰的寿夭自有天命,你坐下吧,等我把法师做完。”
詹姆听了这话,只能站在一旁苦等,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见阿土又抓了一会空气,终于停下,詹姆刚要开口,却看见阿土从怀中掏出一根兽骨制成的笛子,骨笛上有七个小孔。
阿土长长吐了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爽朗,好似洪钟,各种沉睡的生灵都被这声音惊醒:“归家的人啊,我指引你们的方向!”
然后阿土呜呜吹起那支怪笛子,笛声悠扬,凄清,如柔滑的微风,飘扬着飞向远方。听莎琳娜说,库吉特人死后,送葬的队伍里会扎着一个草人,系上多根细线,亲友拉着细线,送魂人持着经幡,让死者勿要留恋,引导亡灵飞向冥国。死者的灵魂听到骨笛的声音以后,会聚集到吹奏人的身边,安静地坐下,变得安宁,生前的执念、欲望都会放下。油灯中的火苗在笛声中不停抖动,仿佛火之精灵,在跳一支舞蹈。
詹姆觉得这笛声十分悦耳,好似幼时睡在母亲的摇篮里,没有任何危险。熊熊燃烧的壁炉,年轻美丽的母亲正坐在高背椅子上,缝制小棉袄,火光映亮了她的脸。年轻的父亲笑呵呵地摇着摇篮。詹姆听见波拉克河潺潺的流水,阳光明媚的下午,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坐在一辆运山货的马车上,咯咯笑着,吹着手里的纸风车。一个红头发的小男孩,手里抓着一只兔子,朝詹姆微笑。一位慈祥的老爷爷,眯着眼睛,吧嗒吧嗒地抽烟。詹姆看到四周都是金色的光,许多人都围坐在萨满阿土的身边,静静聆听美妙的笛声。
笛声渐渐转入高潮,围在萨满周围的亡魂都缓缓起身,向远方黑色的山脉中走去,詹姆突然瞥见一人,他穿着毛皮大衣,留着一串小胡子,正是吉姆大叔。詹姆紧追过去,要把吉姆大叔留下来,激烈的感情在胸中激荡。
他无力地嘶喊:“吉姆大叔,我错了,我应当听你的话,你回来吧,原谅我!”。
吉姆大叔转过头,笑着望着詹姆,什么都没说,他的眼中闪耀着幸福,然后跟着众亡魂的队伍走向黑暗之中。
“吉姆大叔!”詹姆喊出了声音,猛地突然发觉四周仍是黑夜,草原上冷得出奇。一摸面颊,全是泪水,刚刚是幻觉吗?。
阿土的笛声渐渐低了下去,断断续续,然后归于原始的平静。阿土舒了一口气,终于睁开一只好似深渊的灰色眼睛,低沉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的内心,你去取一些水来,灌入这只陶罐里。不要用任何器皿,用你的触摸大自然的双手。切忌不要打搅了水中的神明。”
詹姆见阿土身边放了一个扁圆的陶器,极似库吉特僧侣的钵。时间不允许他再犹豫,他寻着水声,跑了大约三英里,发现一条清澈的小溪,便蹲下身子,用手去舀水,溪水冰凉刺骨,手被冻得发麻,水很难捧住,大多撒到了草地上。
詹姆咬咬牙,再次伸手,水中突然出现一个黑影,窜出一条细长的黑色水蛇,吐着蛇信,张口就咬。詹姆猝不及防,被水蛇咬在了手指尖,一股剧痛立即传遍全身,他急忙将水蛇甩掉。可是那水蛇牙似乎黏在了手指上,甩了多次都甩不掉。詹姆的躯体开始开始变得十分困倦,没有一点力气,似乎几百年没有睡一觉,他站不稳,脚下一软,扑通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
“詹姆斯,快起来。”这是母亲的声音。
“詹姆,起来吧。”这声音十分柔和,是塔玛的声音。
“詹姆,起来,像个勇士一样站起来。”这声音清脆,如同银铃,哦,这是莎琳娜。
詹姆睁开眼睛,动了动手指,竟然能动,手指上还沾着冰凉的溪水,全身无比轻松,他不由十分奇怪。黑蛇早就不知什么时候游走,指尖还有微微的痛感。
詹姆走到溪边,忍着冰凉,鞠了一捧水,小心翼翼地回到巨石下,将溪水缓缓倒入钵中。
阿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再去把这个陶器倒上水吧。”阿土不知什么时候面前又多出一个细长型的小陶罐。
詹姆十分生气,暗暗心想:他在搞什么玩意儿?不会是在戏弄我吧,老额吉的病怎么办?
“呵呵呵!”阿土发出沙哑的笑声,比猫头鹰的啼哭还要难听,他似乎洞彻了詹姆的想法,道:“你,是在质疑自己的内心吗?”
詹姆搞不懂阿土到底想要干什么,只好再次跑到溪边,这次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蹲下之时格外小心,先看清了水面,确定没有了水蛇才连忙又鞠了一捧水回到阿土身边,注入细长的陶罐。
阿土依旧面无表情,好似不会动弹的雕塑。“嗯,好啊。你再把这个葫芦形的也注入水吧。”阿土又掏出一个葫芦形的陶罐。
这次詹姆实在很想大骂阿土一顿,但害怕阿土看穿自己的内心,只好强忍着火气,硬着头皮,再次为他取来溪水,若是阿土再这样戏弄下去,詹姆一定会发火。
“好——”
第三次取水之后,阿土的独眼垂下来,看看三个盛了水的陶器,嘴角第一次浮出笑容,道:“你能明白我的用意么?”
“不明白。”詹姆没好气地说。
“呵呵呵,”阿土站起来,从巨石上慢慢走到詹姆身边,将钵形陶罐中的水浇到一株野花上。詹姆在心中大骂,他冒着中蛇毒取来的水居然被阿土倒掉。
“这里面装的是水吗?”阿土缓缓道。
詹姆说:“是的,当然是水。”
“那这一个呢?”阿土又指向细长的陶罐。
“当然还是水,葫芦形的里面还是水。”詹姆已经不耐烦,抢先回答道。
阿土的独眼死死盯着他,使他万分地不自在,问:“呵呵呵,我问你,孩子。水被承载在不同形状的容器中,他为什么还是水呢?”
詹姆挠了挠后脑:“为什么?因为还是水啊,和容器的形状有什么关系?”
阿土追问说:“承载在不同容器中的水,都还能当做水用么?”
“当然了。”詹姆越发地糊涂,不知道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呵呵呵!”阿土的笑声更加沙哑,他勾着眼睛,道:“水无论在河流中,还是在各种形状的器皿中,还是浇灌了草地,它都还是水。水内里的本质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水所处的环境。污浊也好,清洁也罢,都只是暂时的形态,但是水滋润万物的属性没有丝毫的改变,你明白了吗?”
詹姆听了老萨满的话,似懂非懂,他好像在用水来比喻着什么。是什么呢?仿佛在晶莹的水中,有某种詹姆要找寻的力量。
“好了,该去看看乌兰了。你放心,她不会有事的。”阿土见詹姆陷入沉思,便对他挥挥手。
詹姆这才发现忘了正事,赶紧领着阿土向乌兰老额吉的毡房走去。
掀开帘子,莎琳娜见詹姆找到了阿土,非常高兴,她的下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高云儿正蹲在老额吉身旁喂水。哈尔巴拉还没有回来。
“感谢长生天,詹姆,你终于找到萨满了。”莎琳娜又对阿土道:“阿土爷爷,乌兰老额吉她……”
阿土猛一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他走到老额吉榻前,见老人家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嘴唇上起了细小的血泡,嘴巴一张一翕,低微地喊着:“克莱德,你不要走,他们会抓住你的。克莱德,求求你们放了克莱德。”
詹姆胸中一阵温热,老额吉意识昏迷中还惦记着一辈子坚守的爱人,这坚贞的草原女子太让人崇敬了。
阿土查看了乌兰老人的眼瞳,然后从随身的木箱中取出一粒青色的药丸,塞到她嘴里,示意高云儿灌水喂下。接着在她脚背贴上一股气味难闻的药膏,不知用哪种恶心的药材制成的,味道好似虫子和草药腐蚀后的气味,熏得他们急忙捂上鼻子。
接下来,阿土又像变魔术一样在木匣中取出一盒小泥人,泥人的面部刻画得十分简单粗犷,但惟妙惟肖。他从中挑出一只老妇人形象的泥人,摆放在神台上。然后点燃一节不知名的草,发出奇特的幽香,弥漫在不大的毡帐中。
接着阿土带上尖嘴獠牙的丑陋鬼魅面具,颤抖着打了几个哈欠,摇动手中的铜铃铛,一手拍着腰间的兽皮手鼓,“砰、砰、砰”节奏越来越快,嘴里阵阵有词,围绕着毡房边跳跃边吟唱,一会发出虎豹的吼声,一会发出鹿鸣,一会又学做豪猪叫。鼓声逐渐激烈,阿土的下巴开始剧烈哆嗦,牙齿咬得嘎嘎响,身体摇晃着,表现出痛苦的情状。
吃惊的詹姆贴在莎琳娜耳边低声问道:“这是干什么?”
莎琳娜说:“嘘,小点儿声,萨满在请神。”
“什么?请神?”
莎琳娜说:“是的,就是把吸附在老额吉身上的邪神请出来,吸引到泥人身上。”
“啊——”这时阿土发出一声大叫,周身剧烈颤抖,榻上的老额吉也跟着抽搐起来。年轻人都变得极度紧张,莎琳娜紧紧握住詹姆的手,她的手心早已渗出密密的汗珠。
“出来吧,出来吧,到它身上来吧,来吧!”阿土自言自语。
老额吉干咳了几声,不再抽搐了,阿土突然抽出小刀割破舌尖,扑——地吐了一口鲜血到泥人上,接着立即将泥人塞回盒子,“啪”地重重合上盖子。
阿土长长呼了一口气,慢慢坐到毡房的一边,一动不动。年轻人都不敢轻举妄动。这时,帘子忽然被掀开,凛冽的寒风吹进来,哈尔巴拉满头大汗闯进毡帐,高嚷道:“嗨,就是找不到阿土啊!!”
阿土听了,“哇——”,吐出一口血,扑倒在地,呼吸急促,眼神迷离。老额吉也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口污血,从榻上翻下来。詹姆吓坏了,急忙去扶阿土。莎琳娜去扶老额吉。
阿土的独眼直直盯着神龛,叫道:“快,快把桌上的红纸点着。”
詹姆急忙按照阿土的意思,取来红纸。那纸上画着奇特的符咒,好似一团蛇交缠在一起。詹姆手忙脚乱用铁钳从铁盆中夹出一段燃烧的木炭,可是那符纸竟然点不着,依旧如同冷冰冰的脸。
老额吉咳嗽得更加剧烈了,阿土的胳膊上冒出密密的汗珠,面如土灰,一道青筋在满是皱纹的脸上一抽一抽。詹姆急忙祈祷,上帝啊,快让着纸烧起来吧。
也许是上天听到詹姆的呼唤,那冰冷的红纸突然“呼”得烧着了。火势凶猛,符纸瞬间就化为了一缕青烟。
烧了红纸,没一会,阿土的呼吸慢慢恢复了正常,老额吉也平静下来。
阿土缓了缓神道:“刚刚恶灵已经被我封在了盒子中,最后,我的元神正在恢复,突然被这莽汉一惊扰,说‘找不到阿土’,元神受到惊吓,差点回不来了。”
众人都用责备的目光看着哈尔巴拉,这位憨厚的草原汉子不知所措,嘿嘿笑着,挠着头皮,窘迫地说:“俺不是故意的,打扰了萨满大师做法,有罪,有罪。”
阿土休息了一会,起身告辞,留下两粒青色丸药,叮嘱他们按时给病人服食,就匆匆离开。高云儿和哈尔巴拉陪着老额吉,詹姆望了望莎琳娜,默默无语,走出了毡房,立即被寒气包裹。时间估计已经是后半夜,天色变得晴朗,露出些许星光。
“詹姆斯。”莎琳娜跟了出来,“今天要谢谢你。”她垂着头,好像在极力找话语。
“不客气。正好在你指的丘陵里遇见先知。”詹姆突然也觉得无话可说,刚刚握着莎琳娜的手还是那么自然,现在却僵硬起来,昨天白天的误会似乎给他们原本正常的友谊罩上了一层隔膜。
詹姆说:“若是老额吉睡了的话,我就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嗯,谢谢你。”莎琳娜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