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冰雨之夜
萨哥斯城。
雨一直在下,海神在哭泣。渺小的萨哥斯屹立在冈定海峡的悬崖上,它的歌声被海浪的咆哮吞噬,城市仿佛从未存在过,它只清醒在浊浪翻滚的噩梦中。
雨敲击在木头窗棂上,咚咚咚响,门前的卵石小路被冰雨浸渍,羸弱不堪。雨点同样敲打在他苍老褶皱的脸上,老人叹了口气,费力地阖上木窗,风太大了,他拉了七次,才把木窗的栓子卡进凹槽。狂吼的风声熄灭了,屋里很闷热,但并不安静,除了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响,屋里回响他急促的咳嗽和蹒跚脚步。他缓缓走到明亮的壁炉前,火光映在他瘦削的躯干上,投下一柄黑色的长剑,那是他的阴影,他瘦了,但脊梁依旧挺拔。老人呛了口冷风,捂住胸口不停咳嗽。
哎,老了呀。他来回踱步,暗自哀叹。木墙上,一把锋利的战斧闪烁幽蓝的寒光,安安静静地挂在那里,战斧的脊背上镌刻着一行黄金熔铸的诺德古文“海神保佑吾皇”。他向战斧伸出枯瘦的右手,但可恶的咳嗽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再次伸手,指尖触碰到战斧冰冷的铁柄,“砰!”战斧遂了他的意愿,掉落下来,砸在他脚边,铿锵有声。
“赞美奥丁!”老人喃喃自语,弯下再也弯不下来的腰,颤颤巍巍拾起战斧。战斧利刃逼出骇人的锋芒,直射他浑浊的蓝眼珠。战斧还似当年一般锋利无比,可是……
他瞥见桌上的黑陶药罐,药罐里的汤药早已凉了,罐子张开大嘴巴,好像在嘲笑自己。看看你,已经老成什么样子啦!
“我不喝药!”老人忽然举起战斧,猛地朝药罐劈下去,砰!战斧深深陷入木桌中,他拔不出来,而药罐还稳稳地立在桌上,距离他的斧刃尚有半寸,丑陋的陶罐,故意讥讽自己。嘿嘿!你没砍中。你没砍中,你老了,你不中用了。
“砰砰砰!”有人敲门。
“请进来吧。”老人丢下战斧。
木门推开了,和雨水一起进屋的是个身穿灰羊毛长袍的男孩子,男孩子年纪已经不小,快二十岁了,但在他眼里依旧是不谙世事的孩子。男孩浑身湿漉漉,灰袍贴在胸膛上,金色发梢上挂满水珠,温暖的炉火把他发梢的水珠蒸发起来,变成升腾的白雾。
金发男孩索性脱下外套,露出结实的胸膛。他开口说:“老师……”
“咳咳咳……是真的吗?”老人不愠不喜地问。
男孩点点头:“是真的。信鸦从南边捎来了消息。日瓦丁的圣弗朗西斯大教堂……”
“别说了,我明白了。”老人打断男孩,接着又问:“信鸦把消息带到王宫去了吗?”
男孩沉默地点点头,一滴雨水从他发梢上坠落,渗入地板缝。
“赞美奥丁神。伊杰,我的孩子,你回家吧。”老人说,“以后不要来照顾我了,多照顾你爷爷。”
男孩呆呆立在原地,年轻人壮硕的阴影遮盖了自己的影子。男孩说:“老师,我不来,谁给你熬药呢?你的哮喘一到寒冬就发作。”
“咳咳咳……走吧!我也许要出门游学,你不必跟随。”老人撒了谎,当他觉得很畅快,淤积的心事像冰山融化了些许,这么多年,我违心地撒了多少谎话啊,奥丁神早就遗忘了我。老人暗想: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
“老师,外面正下着暴雨,北海的暴风圈徘徊在冈定海峡,天气太恶劣啦!你要冒着海神的震怒上哪里去呢?难道不能等到风暴平息吗?”
“哦,有道理,孩子。我的确不该触犯海神的怒气,回去吧,我需要休息。替我向你爷爷问安,愿奥丁神保佑你们祖孙。”
“晚安,老师。愿奥丁神保佑您的哮喘病早点好起来。”男孩披上羊毛长袍。
“等等!咳咳咳。”老人急忙叫住男孩。
“老师,还有别的吩咐吗?”
老人从陈旧的榉木书柜里翻出一本熟牛皮包裹封面的书,递给男孩:“拿去。这本是我写的读书笔记,拿回去仔细阅读。要瞧得仔细。如果你发现了书里的奥妙,请小心揣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金发男孩把书夹在腋下,用灰色皮袄盖住,怕雨淋湿了,然后冲进雨帘。
哎,愣头小子。
该来的总会来,就像北海的风暴如期而至。哎——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褪下掉光毛的山羊绒袄子,又脱下贴身的亚麻衬衣。费了好大力气把战斧从木桌中拔出来,缓缓走到高大的穿衣镜前。
穿衣镜覆盖紫色天鹅绒布,他回想起镜子的来历,那是个血和雨混合的夜晚,他听见少女的恸哭。鱼皮战鼓和海螺号角声升起,他和伙伴们冲进一座石头城堡,战斧和长剑交织鸣响,合奏出悦耳的篇章。不久四处躺满尸体,血水中倒毙着身穿红玫瑰章纹链甲的帝国贵族和他的卫兵,还有城堡的学士、铁匠、保姆、马房小弟、厨师、侍酒姑娘。一伙头带牛角盔的野兽冲进领主大厅,掠夺一切能拿走的东西。在贵族小姐的闺房里,伙伴们轮番享用贵族姑娘白嫩的肌体,撕裂成条状的粉红少女裙在他眼前缓缓飘落,像冬季的雪花。他无心欣赏渡鸦的盛宴,他看见一面高大的穿衣镜,镂空鎏金的支架上雕刻华贵的玫瑰纹,镜面覆盖着紫色的天鹅绒。
穿衣镜成了他的战利品,身后的城堡浓烟滚滚,又一个骄傲的家族在诺德人的战斧下消亡。
每当他忧虑时,总爱揭开穿衣镜,像剥去少女薄如蝉翼的丝衣,露出光洁无瑕的裸&体,透过明澈如水晶的玻璃,他透视自己的灵魂,看到自己的伤痕累累。啊,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十九,他数了数胸前的伤疤,十九道!虽然他早就数了无数次。他唯一没受伤的地方是后背,因为他总是挺起胸膛去抵挡长矛和弓箭,逃跑不属于他。
可他最骄傲的后背却布满丑陋不堪的花纹,像一条条恶心的蚯蚓撕咬他的灵魂。啊!他对着镜子里自己微笑。我终于可以摆脱耻辱的花纹,他盯住镜子里的自己,浮光掠影讪然重现。
……
“大人!求求您,发发慈悲吧。给我一点儿吃的吧!我母亲快饿死了。”
“滚!诺德野种!”
皮鞭敲打在男孩的脸上,他感到火炙般的疼痛。斯瓦迪亚的贵族老爷把发馊的面饼扔给饥饿的狗,却用鞭子抽打他的脸,因为他是奴隶的后代!皮靴踩在他的脸上,世界翻转倾倒,一双血红色的恶狗眼睛瞪着他,好像欲吃了他。
第二天,母亲死了,而他还苟活着。
……
“起来吧!勇士!我封你为爵士!”
“为荣耀而战!哈克瑞姆王子万岁!”
“这柄战斧属于你!”
那年他二十岁,他遇见了未来的国王,他成为哈克瑞姆王子的圣堂卫士,多少诺德贵族子弟憧憬的荣誉。接过王子钦赐的战斧。他第一次触摸到精钢锻造的战斧,战斧上镌刻着一行漂亮隽秀的金字,虽然他那时不认识一个字,但他是自由人,他是诺德的勇士!海神奥丁的子孙。
……
“不!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哈克瑞姆陛下!”他被同伴绑缚着按倒在一间密室里,昏黄的烛光在他鼻子前摇曳。
“这是陛下的命令。你是陛下的圣堂卫士,理应作出牺牲!”烛光后呈现一张冷峻的脸,从左眼到右下巴有条长长的刀疤,刀疤脸留着棕褐色大胡子,胡子长得能绑成一串辫子。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张脸。
他不停挣扎,却被学士强行灌下罂粟花奶,他昏迷过去。
第二天醒来,后背已锈满黑色线条。
他只是一把剑,一柄战斧,甚至只是一张擦屁股的纸。
……
“不!不!”他搂着哈克瑞姆国王的尸体,向海神哀哭祈祷,但神没有应答。国王被短剑切开脖子,滚热的鲜血不停朝外涌,流淌到他的手臂上,他能感受到国王的体温。曾经给予他荣耀和地位的国王死在他怀里。
“哈哈哈哈!要么陪先王一起去死!要么效忠我!我是你的新国王!”又是那张刀疤脸,棕褐色的大胡子绑成了一串辫子。
这次,他选择当懦夫。他还是君主的圣堂卫士。
圣堂卫士的荣誉被抛进了诺德大海。
……
于是,他保留了耻辱。
老人木讷站在镜子前,往事在镜子里幻灭,镜子是女巫的道具,它告诉你真相,可是真相往往滴着血!他挥舞战斧,砸向镜子,这一次,战斧没有落空。“哐当!”镜面碎成尖锐的玻璃片,只剩镂空鎏金的玫瑰纹支架,镜子像支离破碎的少女。嗬!我就是蹂躏少女的野兽呵。老人自嘲。
他从破碎的镜片里察觉自己身躯扭曲变形,丑陋不堪,强壮的胸肌早已塌陷下去,苍白枯萎的瘦脸堆满老人斑,头发像掺杂灰尘的雪。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他笑得很沙哑。他在嘲笑自己呢,还是嘲笑镜子?
“砰砰砰!”又有人敲门,但这次敲门声毫无节奏,粗鲁而烦躁。风暴如期而至。
“滚进来吧!我还没死呢!”老人扯起嗓门喊道,他说完又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寒风吹得壁炉里的火不停颤抖,一个身穿铁甲的卫士踱进屋,十多个穿煮沸皮甲的诺德武士尾随其后。卫士的铁靴踩在地板上,像铁锤敲打犯人的头骨,冷雨顺着铁靴的边缘流淌到地板上。卫士的胸甲上雕刻银灰色北海渡鸦,腰间别着和他手里一模一样的战斧。他是一名圣堂卫士,圣堂卫士摘下鸦翼盔,朝老人行礼:“哈罗恩老爵士。深夜拜访,非常抱歉。”
“说吧!别废话啰嗦!”老人紧握战斧。
圣堂卫士盯着战斧,连忙重新带上鸦翼盔,说:“我毫无恶意,陛下邀您入宫。请您先把战斧放下好吗?大人。”
“哈哈哈哈!”老哈罗恩大笑,他再次弯腰咳嗽,把战斧丢到圣堂卫士的脚下。“别害怕!它若想杀你,你带上狮子的头盔也没用。”
圣堂卫士的鸦翼头盔下传出瓮声瓮气的话:“很好!老爵士,外面准备好了马车。”
老人暗想,鸦翼头盔下的小子大概脸红成了猴屁股,哼!篡位者把圣堂卫士变成了垃圾堆,连这种胆小货色都能当圣堂卫士,诺德寒鸦没希望了!迟早被狮子和雪虎赶回大海对面的冰雪荒原。
他穿上破旧的羊毛袄子,去觐见国王,或者说去嘲弄寒鸦王座上的篡位者。马车轮子吱吱响,车外的雨还在下,浪潮和暴雨攀比嗓门。该死的冬季!诺德海民最痛恨冬季,寒冬代表死亡,浪潮可以掀翻渔船,风暴能把房子吹到天上去,大雪冻死人和牲畜,缺乏食物和柴火。猖獗的海盗横行海面,袭击内陆,不光有亚穆拿的诺德海盗,还有棕色皮肤,善使弯刀的巴里昂海盗,黑皮肤,使长矛的洛克提海盗。真见鬼!风中夹杂着浓烈的腥臭,他想,萨哥斯大概是卡拉迪亚大陆上最臭的城市,充满虚伪和狡诈。
很快,马车行至王宫,王宫笼罩在黑暗的雨幕里,看不清样子,只露出玄石尖塔的轮廓。他听见塔楼里敲响午夜的钟,难道这就是王国的丧钟吗?
几个卫士手提防雨风灯,将老哈罗恩带进宫殿,皮靴踩踏碎石,挤压雨水,嚓嚓嚓的踩水声令他心生狂暴,洗刷耻辱的日子终于来了。
他穿过层层大门,进入一间黑漆漆的大厅,伸手不见五指,透着彻骨的寒气。
“你来了?”黑暗中响起苍老的男音,苍老得好似收容了世间最多的苦难与不幸,声音回荡在大厅里,和坚冰一样冷。士兵点燃四周的灯火,空旷的大厅对面显现出一个高大的背影,站在黑铁打造的寒鸦王座前,背对哈罗恩。
“我站在您的面前,陛下,随时为您效劳。”老人的声音也在大厅中回荡。
“你早已经不是圣堂卫士了,请记住,老哈罗恩。”背影转过身。他看见那张生铁似的刀疤脸,只是棕褐色的胡子已经泛白。刀疤脸头戴鸦翼王冠,王冠上的黑铁剑铮铮刺向幽暗的屋顶。
老人说:“拉格纳陛下,您乃寒鸦之首,是海神奥丁的代言人,你的力量足以震慑六大王国,还需要我这没用的糟老头子吗?咳咳咳……”
国王说:“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尤其是你那件破衣裳,老哈罗恩,你穿得像乞丐。海民们会以为我虐待臣属。”
“陛下。我本来就是奴隶,和乞丐没有区别。陛下给了我荣誉。”
国王说:“你得睁大看清楚在和谁说话。难道你的脑袋和你的肌肉一样老化了吗?我还以为你是智勇双全的老家伙。哼哼,你曾是向奥丁发过誓言的圣堂卫士,你得服从君主。”
“我老了,老得眼也花了,脑筋也顿了。别提圣堂卫士,他让我觉得恶心,圣堂卫士的荣誉早被丢进大海喂王八了,我也得了哮喘病,奥丁神在天上和海里看着咱们呢,惩罚是逃不了的。咳咳咳咳。”
王国说:“你太啰嗦了,老哈罗恩,以你的头脑不该想不出我命令你来宫里所为何事。你听说日瓦丁王国竞技大赛期间发生的事吗?”
老人说:“嗯。我听见乌鸦嘴里的消息。”
国王忍住怒火,说:“我会减轻你的痛苦,从此以后哮喘病再也不会困扰你,我的勇士,你将在奥丁神的宫殿里享受盛宴。”
“哈哈哈哈!奥丁神会拒接我,理由是他不喜欢没毛的绵羊。”
“不!奥丁神会接纳一切子孙。好了,喝杯蜂蜜酒吧。”国王拍拍手,侍从端出一具金色酒杯,酒杯上雕饰着斯瓦迪亚帝国的雄狮,哼!又一件战利品。
老人接过杯子,说:“用敌人的杯子饮酒总觉得心情很愉悦,难道不是吗?亲爱的陛下?”
“是的。”国王很冷淡,紧盯杯子;“快喝!”
酒杯里荡漾黑色的蜂蜜酒,黑色的酒倒影出他的老脸。老人舔舔嘴唇,举杯高呼:
“国王万岁!寒鸦不朽!”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