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济州郡北临大河,南依泰山,再往北便是京畿冀州,乃鲁地富庶之最。
南城门外,一辆牛车停在远处,陈衍和青青从车上跳下来,齐齐向老丈道谢。
村人大多淳朴,老丈也并不是真图他们许下的报酬,再三推拒,最终陈衍还是塞给他一锭银子,才领着青青进城。
江南同鲁地的风貌处处不同,在林间野外还不觉着,这会身在城中,青青瞧着街景新鲜极了,东瞅瞅西望望,几乎走不动道。
陈衍自然是见多识广,径自找街边小贩问过路,直奔广陵王府在济州的暗桩铺子而去。
他这张脸一露面,连接头都不必,王府暗桩忙闭门歇业,引他们进了后院。
青青是跟着陈衍来的,自有人请她去洗漱更衣,连日来风波不断,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换上新衣才去寻陈衍。
陈衍也已经换过衣裳,正在后院同暗桩谈话,见到青青也不避讳,顾自吩咐:“我在城中一露面,你们就不好继续在济州呆了,消息递出后,收拾收拾回广陵去罢。”
“全凭世子安排。”
暗桩毫不犹豫地应下,又看一眼青青,却不曾多问,自去办事了。
青青看看他的背影,又去瞧陈衍。
即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她一时还是不大适应。
广陵王世子在江南声名狼藉,只看连鲁地的寻常老丈都听说过他的恶名便可见一斑,然而她与陈衍同行数日,几乎日夜不离,实在没看出陈衍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脾性。
现在想来,不过是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才任凭诸多线索摆在眼前却生生都忽略了。
她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谨记这个教训,日后去到京城,凡事不可想当然,必得遇事三思,小心谨慎。
她这厢兀自陷在自己思绪中不出声,陈衍等了一刻未等到她发问,见她微微垂首,不由刺了一句:“这会倒知道女子该言行娴静了?”
青青循声回神,竟也没呛回去,只是微笑,“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世子殿下恕罪。”
她从相识以来还未有过这样柔顺的姿态,初遇时扮了男装少年就敢孤身远行,一路同行也是嬉笑怒骂毫不掩饰,陈衍虽待她宽厚,但打心底里是嫌弃这副乡野村姑不识礼数的模样的。
可眼下青青换上女装,毫无疑问是个美人,坐在凳上端庄矜持,活脱脱一副名门贵女做派,陈衍却又看不惯起来。
说到底是已经知道她本性如何,更明白如今她只是碍于身份装模作样。
“是我小瞧了你,”他静了片刻,“你是怎么发觉我身份的?”
茶馆初遇时还是青青请教他如何看破乔装,没想到几日功夫便掉了个个,可见世事易移。
若是先前,难得他虚心求教,依青青的性子,非得拿乔作势一番,但此刻已经知晓陈衍贵为藩王世子,不论他为何上京,又为何被刺杀,那都是王侯将相间的博弈,青青只作不知,轻声将婆婆从前教导她的话复述一遍。
“不在此人表现,而在于他有什么样的敌人......”
陈衍喃喃重复,似有所触动,“受教了。”
他静坐在原处,眼神落在对面的芙蓉面上,思忖片刻问道:“如今你已知道我的身份,还要继续与我同行么?”
这几日他时刻观察,已经瞧出青青确实只是个普通孤女,唯一不同寻常的只有她那位已故的婆婆。
不只是积蓄不菲,显然青青还受过那个婆婆周全的教导,她行的乃是宫礼,比不少江南淑女都要标准流畅。
若非见过她的本性,换作旁人,以为她是京中哪家的贵女也不奇怪。
这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世上人人都有秘密,陈衍也并非事事都要掌握。
青青沉吟一阵,仍是那副温婉端庄的闺秀做派,轻言细语答:“我与世子同行至此,恐怕此时离开也无济于事了,若不嫌弃,我仍可替世子遮掩一二。”
方才陈衍对那暗桩的吩咐,她全听在耳中,广陵王府能在济州安插暗桩,难道朝廷、襄阳王府、甚至其余她还不知道的势力就没有眼线?
他们已经看到她与陈衍同行,与其此时离开显得胆小怕事,不如继续跟着陈衍。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总不会把自己置于险境。
自打青青点破他身份,陈衍的神色始终冷淡,仿佛前几日他们一个嬉笑怒骂,一个顽心逗趣的记忆都是幻觉,这会儿他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微微颔首。
“既如此,这两日就在此处暂住。”
一旦回归广陵王世子的身份,他的语气也不由流露出久居高位的吩咐意味来,“等林三赶来,再继续动身。”
“但凭世子安排。”
青青柔顺垂首。
*
两日后的日暮时分,林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铺子门外。
他跟着暗桩匆匆进了后院,一见陈衍便跪下请罪,“属下保护不力,殿下受惊了。”
“无妨。”陈衍摆摆手,示意他起来说话,“你怎么来的?”
林三一五一十交待,“您跳船后,那群水匪约莫猜到要抓的人就是您,派了四五个水性好的下水捞捕,属下脱身后也入了水,宰了三个,余下的水匪没寻到您,全都跑了。后来上岸寻到琅琊郡内的暗桩,等了一夜才等到您的消息,便连夜往济州赶来。”
“你辛苦了。”
陈衍安抚他几句,“去休息罢,明日我们动身继续入京。”
“是,”林三应下,又问,“殿下打算接着走水路还是改换陆路?”
陈衍忖度片刻,“之前乔装走水路是打算避人耳目,不想多生是非,如今我在济州郡露了脸,再易容不过是掩耳盗铃......”
他很快下了决定,“让人备好马车,改走陆路,借道沧州上京。”
说着想起什么又补充,“再备几件女子衣物。”
林三一怔,“殿下还带着那孤女?”
不远处响起轻浅脚步,他循声望去,见青青从偏房里出来,瞧见林三便露出微笑。
“你先下去罢。”
陈衍瞥一眼含笑的青青,淡淡吩咐,林三垂首退下。
“咦,他怎么就走了?”
林三一出现,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能启程,越快抵达京城,她便能越早离开陈衍——
藩王世子不仅代表着显赫身份,背后也牵连了数不清的麻烦,青青实在不想过多掺和,只想早日脱身。
“你倒是关心他。”
陈衍见她笑意盈盈,一副发自肺腑的高兴模样,不由自主刺了一句。
青青莫名其妙被噎一句,有心拿话堵回去,念及他身份还是忍了下去,但笑不语。
她不接话,脸上的笑意也未曾消散,陈衍瞧着更不顺眼,语气又淡三分,“我们明日启程,你继续扮作我的婢女,与我同车。”
“是。”
这是青青前两日表态时就料想到的,自然没有异议,一口应下。
这会儿倒落落大方起来了,不似先前在客栈和船上,陈衍哂笑一声,“答应得倒干脆。”
青青眨一下眼,自己已经毫无异议地答应下来,这声名狼藉的纨绔怎么反倒不太高兴?
“世子身份尊贵,任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也都见过,我不过一介孤女,想必殿下也瞧不上。”
她斟酌片刻,还是吹捧一句。
话说得还挺好听,可惜心底恐怕全不是这样想的。
陈衍没有拆穿她,反问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带你这个孤女同行?”
青青微微一笑,行了一礼,“这不是世子用得着我么?殿下急着动身出发,济州郡人生地不熟,不带上我,您又上哪去找个略有姿色的婢女掩人耳目呢?”
她说着,停顿片刻,眉眼弯弯,笑意加深,“便是能找到,恐怕您也信不过啊。”
陈衍睨她一眼,面不改色。
“一个婢女罢了,还需要信得过?若不老实,打杀了便是。”
“我这个孤女没什么见识,许多事都不知晓,只是有个道理却再明显不过,”青青笑吟吟答,“殿下若真如传言那样贪图美色又性情酷烈暴戾,以我先前的僭越,怕是连江南都没法活着走出来。”
“敢情你也知道自己僭越。”陈衍薄唇微抿,冷笑一声。
青青微微垂首以示恭敬,闻言挑起眼尾冲他笑,“此一时彼一时么,何况殿下大人有大量,不是已经宽宥我了?”
这两日他们住在这铺子里,虽然不算敞阔,但暗桩提供得吃穿用度无一不是上乘,连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也给青青备齐了。
空等林三的日子总是无聊,左右无事,她今日颇有闲情地上了薄妆,眼角飞红,肤色胜雪,挑起眼尾看人时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陈衍盯着那双眼睛沉默片刻,“倒是看错了你,原来你也不算蠢笨。”
他毕竟身处高位,直视太久显得忤逆,青青乖顺地垂下眼去再次表态,“我只求得殿下庇佑平安入京,之后自会离去,不叫您费心。”
陈衍收回目光,若有若无嗯了一声,再不搭理她。
青青姿态标准地行礼告退,重新回到自己暂住的偏房。
门扉轻轻合拢,隔绝了院里不知又在思忖什么的藩王世子,她揉了揉笑得发酸的脸颊,流露出方才未曾表现出来的隐隐担忧。
她已经明白江南那些关于广陵王世子的传言恐怕都不是真的,俱是陈衍自导自演蓄意编造,因此连上京途中都要带上她来营造自己好色纨绔的表象。
只是广陵王府在江南说是一手遮天都不为过,陈衍又贵为世子,何必这样自毁名声?
“......朝廷。”
青青靠在门板上,喃喃低语,忽想起从前婆婆提起广陵王府时说过的话。
“朝廷削藩势在必行,荆楚的襄阳王已经大不如前,不过广陵王却有个大造化。”
那时青青不过八九岁,听得半懂不懂,婆婆抱着她坐在村口溪边,沾着溪水点了点她的鼻尖,压低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怀念。
“他娶了个天底下最好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