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世子入宫面圣去了,青青这个“随行侍妾”自然没有得见天颜的荣幸。
陈衍贵为藩王世子,显然朝廷也很愿意给他脸面,一入宫门便乘了陛下殊赐的轿辇往太和殿去,青青则随着车驾被安置在宫门外的一角,等着面圣结束再随往长安大街上的王府。
好在陈衍知晓她苦等无趣,这又是宫城旁,不比之前在途中那般随性,因此特意留下林三看顾她。
眼看天色接近晌午,陈衍多半是要留在宫中用膳,林三问过青青,去附近替她买了包刚出锅的馃子来垫垫肚子。
北方的小吃风味同江南截然不同,青青有些稀罕地吃了几口,又喝了半盏茶,靠在车厢壁边隔着车帘同林三搭话,“你从前来过京城么?”
“没有。”
即使一路同行,和她已经不算陌生,林三依旧寡言。
青青早习惯他的性子,也不气馁,又问:“那陈衍也没离开过广陵?我瞧他不像没出过远门的样子。”
隔着车帘,林三沉默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该不该告诉她,末了只道:“世子年少时曾周游江南。”
“只在江南境内?”
青青若有所思,“他倒不像这般谨慎的人。”
陈衍可是敢以身做饵诱出细作的,濒临险境时甚至敢带着她跳江,要说更年少时愿意只在江南广陵王府势力范围内游历,她是说什么也不信的。
“王爷担心世子安危,不许他离开江南。”
林三只解释这么一句。
青青眨了眨眼,“王爷只有陈衍这一个独子?”
“是,先王妃早逝,王爷并未再娶。”
怪不得......
青青了然,只有一个独子可不保险,从前连她周围的乡下人家都讲究多子多福,广陵王府这么大的家业,要是陈衍有个三长两短,又留给谁去?
她喃喃道:“王府旁支的宗亲们怕是也不安分......”
外头的林三听了,不由往她这头看了一眼,只是隔着车帘,什么也没瞧见。
他没有告诉青青,他们初遇时那场茶馆刺杀其实就出自王府宗亲之手,沉默一阵,倏而警觉地抬头去望宫门方向。
只见一个小黄门匆匆走到守卫的禁军身边,取出腰牌检查过后直奔这边而来。
待到近前,那小黄门冲林三抬了抬下巴,“奉四皇子之命,与车上的娘子传个话。”
四皇子的人?怪不得这样趾高气扬。
可她和四皇子素不相识,连面都没见过,怎么会突然派人来传话?
青青一时没有出声,只听林三冷冷道:“车上是世子侍妾,不见外男。”
四皇子的生母惠妃出身中原望族,时下朝中得势的豫东党领袖便是他堂舅父,因此才有资格逐一逐太和殿上的龙椅。
这小黄门大约是在四皇子身边做事得意惯了,没想到林三一个世子仆从竟这样不给面子,当下冷了脸就要再说些什么。
想也知道无外乎是些拿权势压人的话,毕竟是在宫门口,他们又是初来乍到,还不知陈衍是个什么打算,没必要结下仇怨。
青青隔着车帘轻轻咳了一声,“只是说两句话也无妨。”
听出她的意思,林三犹豫片刻,跳下车去避开,那小黄门仍是一副不愉的样子:“娘子倒是识时务。”
青青摸了摸帷帽,不想节外生枝,到底还是没掀开车帘,只刻意柔婉了嗓音道:“公公莫怪,妾毕竟是世子侍妾,就不下车了,不知四皇子有何吩咐?”
时下大燕对男女大防严苛,江南又一向比北方更重礼教些,小黄门倒没计较这点,瞅了瞅远处避开的林三,道:“四皇子听闻娘子姝色无双,且陈世子向来有酷烈名声,一时怜花心切,命我来问问娘子可有什么苦处?”
他的语气充满暗示意味:“四皇子一向得陛下青眼和朝臣拥护,有些事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
车里的青青听着,面色不由自主古怪起来。
她沉默着没有答话,小黄门大约以为是她在犹豫,又补充:“四皇子宽仁慈善,怜惜美人的性子人人皆知,娘子若有难处但讲无妨,陈世子想来也不会为了一个侍妾就同四皇子起龃龉。”
合着这四皇子还是个人人皆知的色胚?
青青只觉一阵好笑,勉强压住语气,装作为难犹豫的模样,“谢过四殿下的怜爱,只是妾......”
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该找个什么理由推脱,最终只能干巴巴道:“只是世子的脾气您也知道,妾唯恐触怒了他,公公还是请回罢。”
哪想到那小黄门以为她一心惧怕陈衍,拍着胸脯又是好一通保证,直到林三重新回到车边,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临走前又抛下一句:“娘子还请再三思。”
眼看他走远了,林三回头看看一片安静的车厢,却什么也没有问。
*
直到未时过半,陈衍从宫里出来才听说了这事。
马车走在宽敞官道上,慢慢悠悠往长安大街中央的王府去,街道两旁尽是喧闹商贩,一派皇城根下的繁华。
“四皇子派人跟你说什么了?”
陈衍面色微红,是方才在宴上喝了酒的缘故,他斜靠在软枕上饶有兴致地问,“这人待我不大热情,倒光明正大地叫人来寻你?”
青青古怪地看他一眼,幽幽道:“四皇子劝我改嫁。”
陈衍一怔,愕然地瞧着她,忽而大笑起来。
他乐得前仰后合,半晌才平复下来,“素闻李鸿好色,我却没想到他好色到这个地步,连你的脸都没瞧见就能做到这个地步。”
青青也很是莫名,再怎么说也是有志夺嫡的皇子,想要拉拢陈衍是闭着眼睛也能瞧出来的,这四皇子竟能干出明着派人来与她暗通款曲的事来。
这人到底还想不想拉拢陈衍了?
“其实也不奇怪。”
陈衍乐够了,面上还带着残留的笑意,支着脑袋向她解释,“他爱好美色,我的名声也差不多,在他眼里或许还与我颇有些惺惺相惜呢,又以为你只是我后院一个普通侍妾,即使当面讨要也没什么。”
这话说得,仿佛妾室是什么随意赠送的物件,全没当作人一样。
见青青面色不愉,陈衍微敛了笑意,“你不必为此不快,须知在这群天潢贵胄眼中,普天下没几条人命算得上真正的人命,都是草木牲畜罢了。”
青青皱了皱眉,没有吱声。
陈衍随口开解这么一句,又琢磨起什么,沉吟一阵道:“不过这倒是个好用的由头......”
“你要做什么?”青青问他。
陈衍看她一眼,却没有答,只道:“这两日你就呆在那假王府中,不要随意外出走动,免得节外生枝。”
他瞧向外头繁华的街景,微微一笑:“我要借此事好好地做一场戏。”
青青只觉莫名其妙。
然而还不到晚间,她便被陈衍这出大戏惊了一跳——
广陵王世子面圣出宫不过两个时辰,便醉醺醺地闹到四皇子府上去,差点动起手来。
*
“四弟!”
太子闻讯匆匆赶来时,恰瞧见四皇子与陈衍在堂前对峙着,俱是怒气冲冲。
他是兄长,又是储君,先呵斥一声弟弟,又去看陈衍,“陈世子这是怎么了?”
陈衍衣襟微乱,面上布着明显的晕红,浑身酒气冲天,一瞧便知离宫后又喝了不少。
“世子远行辛苦,正该好好在王府里歇息,怎么又来四弟府上?”
太子李慕走上前去,不动声色隔开两人,一手把住陈衍的胳膊,温声劝道:“陛下寿诞将近,最不爱此时生事,世子与四弟有什么不快,难道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么?”
陈衍冷哼一声,却不领情,一把甩开他的手,将四皇子派人与青青传话的事说了一遍,复又指着四皇子怒道:“偷人偷到我后院来了,这就是你们李家的待客之道?”
这事论起来确实是四皇子的不是,讨要转赠姬妾这样的事,说到底上不得台面,若是你情我愿还勉强算桩美谈,但陈衍这做派显然是不情愿的。
“不过是个侍妾......”
四皇子也有些气短,因此对上怒意勃发的陈衍才矮了一头。
他又有意夺位争储,这会却将丑事送到太子的面前,偏偏太子张口闭口“四弟”的叫着,摆出兄长架子来掺和。皇帝又看重他们兄弟间的手足和睦,四皇子也只能垂着脑袋任由太子教训。
“四弟好糊涂,”太子不愧贤名在外,半点不包庇自己的兄弟,“那是陈世子的侍妾,你即使爱美心切,难道不能寻个机会上门拜访,好好地向世子讨要?”
京城修筑的广陵王府与四皇子府俱在长安大街上,中间相隔一段距离,方才陈衍醉醺醺地一路闹过来,不知已经惊动了多少官员府邸。
今日这事势必要传开。
太子一搅进来掺和,四皇子那股被陈衍突然闹上门来的猝不及防褪去,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原本因为理亏而微微弓起的脊背忽然挺直,冷冷瞪视着几步外的陈衍,口中却向太子说道:“太子殿下这话说得对,然而广陵王世子酒后无状,为这一点小事便大动干戈——”
“况且世子自打抵京起,对陛下、对皇家又有半分尊重么?”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高声道:“口口声声叫嚷着‘你们李家’——”
四皇子冷笑一声:“我们李家是天家,我看世子是在江南作威作福惯了,眼里已经没了君臣尊卑吧?”
这顶尊卑的高帽一搬出来,陈衍似乎清醒了不少。
“强词夺理!”
无论广陵王府背地里是怎么想的,至少他绝不能在明面上承认,当即怒视着四皇子,遥遥冲皇宫太和殿的方向拱了拱手。
“我广陵王府虽远在江南,但向来忠君爱国,对陛下绝无二心!”
到底是酒劲还没消尽,他发泄般一脚踹倒身边的物件,彩瓷哗啦啦碎了一地,太子抽空瞥了一眼,认出是四皇子前不久才从名家手中重金购得的古董花瓶。
“陈衍!”
四皇子看着满地碎瓷,面颊微微抽动,显然肉痛不已,太子略一犹豫,到底还是上前挡住他,生怕这两个人真动起手来,那可就太失体面了。
然而即使没有动手,打从先前陈衍一路闹过长安大街起,消息就传开了。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宫里就来了内侍。
陛下口谕,召世子与四皇子进宫面圣。
*
夜幕降临,已至宵禁时分,宫门业已落锁,这纷纷扰扰的一日终于到了尽头。
打从早上广陵王世子抵达京城起,一日间再没个消停,京城的街头巷尾又添许多新的谈资。
至于闹得最大的四皇子与世子的纷争,听闻陛下各打五十大板。四皇子被罚禁足三日,世子也被申斥一番。
倒是勤勤恳恳赶去平息事端的太子可怜,辛苦一趟竟也没得陛下的夸奖,或许是陛下心情不佳的缘故。
长安大街的广陵王府里,被圣上申斥的世子爷不见低迷,靠在榻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讥诮道:“心情不佳?真会给自己找补,李慕纯属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也不知道这太子之位是怎么坐稳的。”
青青坐在一旁,难得板着个脸瞪他。
“别说太子如何,你又很得意么?还不是闹得满城风雨。”
回到王府后她才舒舒服服地洗漱一番,打算好好借这几天休养生息,缓解长久以来赶路的疲惫,哪知道眼睛还没合上就听说陈衍一路打闹去了四皇子府!
“这就是你说的好戏?”
她实在觉着脑袋疼,这事若与她无关便罢了,可如今人人皆知这桩事由是因“世子侍妾”引起的。
诚然她为求谨慎,从不在人前摘下帷帽露面,然而张扬成这个样子,难免不会留下什么隐忧。
被瞪着的陈衍倒浑不在意,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今日这出戏收获颇丰。”
他换了个姿势,盯着一旁微微晃动的烛火,像是在和青青讲话,又像是喃喃自语。
“太子不如我想得聪明,四皇子却还算有些急智......”
青青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正有些摸不着头脑,陈衍却猛一合掌,兀自微笑起来:“这样也好,这才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