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 05
砂金来到病房前站住,转头在走道旁的玻璃窗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墙漆一般苍白的皮肤,连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低压着的眉毛和睫毛底下,一双漩涡般深不见底的三重眼泛着暗沉的青光。
他呼出一口闷气,扯了扯衣襟,略微紧绷的西装让他有点透不过气。他刚结束了这场焦灼了将近一天一夜的会议,现在身心都疲惫的很,他原是该回去休息的,但是在和手下交代完厄休拉的事情之后,鬼使神差的想要再来看她一眼。
他转过身,轻轻地敲了敲门,得到回应后便推门而入。厄休拉侧对着他,他瞧见她微微侧着的脸,腮颊牵着太阳穴一鼓一鼓地波动着——她在吃苹果,听他进来了,连忙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才转过身来。
“嗨,厄休拉。”砂金笑着说。
“呃,嗨。”
他怎么突然来了。厄休拉有点尴尬地擦擦嘴,她没想到会这么快有人来,吃相就比较随意,吃完了嘴边还粘着点苹果汁。她想,明明几个小时前才打的电话,他不应该在开会吗,这效率可真高。
砂金进门后就找了张椅子坐下,他等她擦完嘴,继续道,“你的表我叫人拿给你了,填好了吗?”
“我填好了。”厄休拉转身把一旁写完的信息表递给砂金。
“这么快?”
他接过来低头大致扫了一遍,评价只能说是字迹工整,但内容潦草。
姓名厄休拉。
出生日期6月13日。
健康状况良好。砂金看到这里,抬头看了厄休拉一眼,女孩看上去确实气色好了些,没有滴药水的眼瞳是埃维金人标致的三重眼,在灯光下透着健康的湿润。
他继续看向表格,剩下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还有监护人信息等全空着。
“我有些地方不知道怎么填。”她垂下眼,语气平平地说道。
他抬头瞧了她一眼,在监护人那一空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往下填上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信息,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只是在签署一份普普通通的文件。
“谢谢。”厄休拉闷闷地说。
“没关系,之后我会给你一部手机,联系方式就填你新的电话号码,然后没上学前我会给你安排一处住所,有员工会带你过去的,上学后你可以选择住校,也可以继续留在那里。”
“学校会是什么样的,哪里的学校?”厄休拉有些期待地问。
“看你想法,我推荐的有两个,A选项是我们公司承办的学校,财大气粗,教育水平极高,学风优良,还包分配,就业率百分百,很多事也可以看在我的面子上走走关系。”
他朝她wink了一下,果不其然看到她嘴角一抽,心情很好地继续道,“B选项是博识学会名下的中学,天才云集,群英荟萃,但竞争激烈,学习压力会很大,而且学习的知识实用性也不高,都是一群古板的老学究——”
厄休拉想也不想,“我选B。”
“这就让人有点伤心了,休休。”砂金摆出西子捧心状,“怎么说也得看在你监护人职业的份上犹豫一下吧。”
她的身体向后一仰,“?别这样叫我。”
“能说说为什么选B吗?”他对她那句话置之不理,只是笑着眯了眯眼,仿佛嗅到了什么端倪,“难道你很讨厌公司吗?”
“当然不!”厄休拉暗骂自己一声,与他对视一眼,索性自己也存了点试探的意思,刻意将声音放柔了一些,“公司很好,但我还没有很想这么快就定下未来的职业……”
说完,她有点踌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沉吟片刻。
“……别紧张,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我当然能理解你,每个人对未来都会抱有许多幻想。”砂金低下头摆摆手,斜倚在椅背上,眼波忽明忽暗,“只是我注定是要在公司呆着了,还想要休休以后毕业了来陪我呢,可惜了。”
我觉得一点也不可惜,厄休拉心想。她再次强调,“别叫我休休,很怪。”
“我不觉得怪啊,为什么会怪?”他像只金毛狐狸一样笑眯眯地看着她。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她的语气僵硬得像石膏,“因为我觉得,我们还没有那么熟。”
“为什么不熟,我们都是监护人与被监护人的关系了,也是在这宇宙中唯一血脉相连的人。”他单手撑着下巴,翘起二郎腿,像剪刀一样交叉着,“而且我们应该也是旧相识,不是吗,就是这样才显得我们熟稔。”
“你又不记得我!”她下意识反驳道。
“好吧,既然绕到这个话题了。”他突然正色道,“首先我真诚地道歉,忘了你是我的不对,但我们之前如果有什么仇怨让你有了心结,对我们现在的相处是不太妙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们的过往,好吗,厄休拉。”
砂金没能从资料中查到想要的信息,厄休拉则是他唯一的突破口,他想先从她的记忆入手,原以为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厄休拉应该会说一些什么,但她没有,她沉默地像个锯嘴葫芦。
“其实也没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忘了就忘了吧,也没有很重要。”
她原也不是真的那么在意砂金忘记她这件事,这对她来说太正常了,一开始也只是因为砂金的逼问,情急之下她为了掩盖真正的理由才那说的。
而且正常人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一通,难道不应该大呼好心当成驴肝肺然后拂袖而去吗,他怎么反倒还贴上来了。
不过每一次听到他说他忘了,她还是忍不住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她想起当时不知道是谁说的,说要去废弃的矿洞里探险,她觉得多半是卡卡瓦夏,只有他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
他说他想要找块好看的矿石,她觉得他怪无聊的,这么大了还捡石头玩。
矿洞里黑漆漆的,他磕磕绊绊地跟在她身后,他说他要在后面看着她,不然她就跑了,她确实有点想,毕竟矿洞里值钱的东西早就都被挖走了,但她还是嫌他走得太慢,把衣角给他揪着。
后来居然真的给他找到了一块闪亮亮的矿石,这家伙的运气向来好到人神共愤。
你打算卖多少钱。她问。
不卖,我要把你的名字刻上去,这样我至少能记得你的名字。男孩摇摇头,认真地说。不能总让你来告诉我,我也要记得你才行。
“怎么可以说忘就忘……抱歉。”
砂金觉得自己又险些情绪失控了。在阴白的灯光下,他逃避似的移开视线,他不知道自己又怎么了,他想说既然这是自己的记忆,他至少应该得有知情权,她不能让他一直不明不白下去。
“你不愿意松口的原因,是什么?”砂金耷拉着眼皮,感觉有些累了。
“……我们约定过了。”厄休拉的声音在空气中小小声地响起。
“什么?”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你答应过我的,你会自己想起来。”
他转头看去,厄休拉也抬起来头,他就这样撞进了她的眼睛里。
眼前的少女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她紧紧地皱起眉,嘴唇死死抿着强迫自己不要露怯。
“……骗子。”
砂金看着一颗颗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地洇入白色的病号服上,她黑压压的睫毛下,那漩涡般的三重眼,仿佛被水汪汪地堵住了,挂着泪泡直直地瞪着他。
是他的错。砂金莫名其妙地想。
她的眼神看上去又恨又委屈,也不知是气他问了不该问的问题,还是气自己又在他面前露出窘态,可她似乎越是生气,这眼泪就越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但她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这样越哭越气,越气越哭,仿佛是一种不良的循环。
但他看着那双眼睛,顿住了,忽然一股冷冷的荒谬感从他心头升起。
有一瞬间,他好像确实记起了什么。
好像记忆中的某个人哭起来也是这样的,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安静,可下一刻,他又忽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样诡异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后脊发凉。
这种感觉没持续很久,和脑海中的画面一起转瞬而逝了,他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脑子真的出问题的事实。
他默默蹲下来,用手抹掉她的眼泪,而她像是在和他较劲儿似的,一动不动地瞪着他,像是在警惕他又要搞出什么花样来。
真可怜啊,完全就是刚捡回来的小猫啊。砂金想。
“唉,别哭,别哭。”他认输似的举起双手,脸上堆起讨好的笑来,“不说也没关系,怎么好端端地伤心起来了。”
“好烦,你走开!”厄休拉瞪他。
这句话好像也有一点点熟悉。砂金若有所思地想。他虽然挨了骂,但适应度十分良好,现在他又重新燃起兴趣了,他的遗忘或许并不是真的遗忘,而是某种力量在作祟。
厄休拉知道吗。他有些不太确定。但他知道再试探下去绝对要出事。
当然走是不会走的,走了感觉也要出事。
琥珀王在上,他到底怎么交的这么难搞的朋友。
“休休,你就原谅我吧,”这句话他熟练地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好吗?”
“你,谁信你啊!”她像是被噎了一口,“卡卡瓦夏你就是个大骗子!”
“好沉重的指控,律师呢,我要维权。”他深吸一口气,装作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明明我对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很真情实意啊。”
“别叫我休休!”
门外的员工经过,听到里头的动静不小,谨慎地敲了敲门。“砂金大人,请问有出什么事吗?”
砂金背对着门板,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啊,我们相处地很好。”
厄休拉一脸愤愤不平,“卡卡瓦夏你怎么到处骗人啊?张嘴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