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楚云蕃风尘仆仆地来宫里找我的时候,我正坐在院子里发呆。他一看见我就冲了过来,盯着我左看右看,生怕我缺胳膊断腿的样子。
他自己倒是胡子拉碴,发束也梳得极为随意,身上的衣服似乎也是没换过,还是前日那套。
我有些心疼,左手不禁抚上了他的脸。喉咙像是被勒住了一样,说不出来一个字。
楚云蕃看着我这幅样子,呆愣地杵在原地,眼里有几分慌张。
我用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张开了嘴。
“云蕃…对不起呀,我骗了你。”我苦笑着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他还是看着我。
我尽可能避开了重生还魂这类听起来玄而又玄的内容,简短地跟他坦白了我其实就是那个做饭难吃的姐姐,现在身份暴露,我要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了。
他一直沉默着,听我说完了这些话,才缓缓蹦出一句:“你编出来这样离谱的故事,就是想让我丢下你,自己回家去么?
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我要带你一起回家。”
他说得语气轻缓,但听起来却是极为坚定。
“我嫁过人,云蕃。你别娶我了。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回杭州去,好好生活。
还有,帮我一个忙,帮我和我父母和哥哥说一声,我一切安好,只是被几件小事缠住了,暂时回不了家…”
他突然抓住了我的肩膀,弯下腰靠近我的脸说:“是皇帝逼你留下来对么?他拿什么要挟你?你告诉我,我来解决!是什么?伯父伯母?还是兄长?还是家里的生意?”
“我是自愿留下来的。他是我的夫君。”
我感到肩膀上的一双大手突然收紧,他颤着声音问我
“那我是什么?”
我的心抽痛成了一团,但还是看向了他的双眼,对他慢慢说:“云蕃,你是伯定侯世子,你的一生会顺遂安康,离我远一点,回杭州去,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好好生活,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的父母。
想想你的父亲为何要卸甲归田,想想这些年他是否真像他表面那样恣意洒脱。你如此聪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
不要因为我一个人,毁了侯府百年基业。这不值得。”
他直直地看着我,眼里涌动着激烈的情绪,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转身离开。
当晚,萧靖濂便来找我,他心情极好,和我说楚云蕃已经离京。他还变戏法似的从我耳后变出了一只步摇,问我好不好看,然后又给我簪上。
我嫌他自言自语实在是聒噪,胸中烦躁,说我要睡觉了请他离开。他竟没生气,还死皮赖脸地求我让他留下来。
我和他推搡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伯定侯来提亲那日的黄昏,那个站在门口回头看我的少年,胸中气血翻涌,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萧靖濂箍在我肩上的双臂,大骂了他一声“滚!”
萧靖濂愣在了那里,手还停在半空,良久,他慢慢地将手收回了衣袖,说了句早点休息,转身离开了。
我心中郁郁,本以为重来一世,遇到一份赤诚,可以重新鼓起勇气,以真心相还,结果现在被困在这里,还担心着楚云蕃能否顺利回到杭州,这一番思虑折磨了我半夜,直到快天亮了我才睡着。
待我醒来的时候,头还晕眩得厉害,却听见宫人来报,说皇贵妃求见,我身体一僵,正想找个借口推掉,她却是直接走进了殿门。
我刚好与她的双眼相对,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了惊惧,但她很快便稳住了心神,保持着她端庄高贵的样子。
“是我失礼,姐姐勿怪。”她微笑着说出了她的开场白。
我叹了口气,想着该来的总要来,便请她坐下。
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容貌昳丽,但就像萧靖濂一样,比起当年,现在的她,身上更多的还是上位者的威严和尊贵。
她端详了我一阵,轻轻说“姐姐真是上天眷顾,如今看着少女一般颜色。”
她说这话的时候,微微笑着,眼睛也亮亮的,感觉我们像是多年未见的好友,她为我过得还不错而欣慰的样子。
“姐姐不在的这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我与陛下也不似当初了。
现在想起我当时的行径,我常常羞愧不已……请姐姐原谅我当时年少,只知道争些无用的情爱,委屈了姐姐。”
我心中微动,我不知道她说这话是否出自真心,虽然她面上确是无懈可击。
她看我并不想说什么,便接着说“陛下这几年是真的思念你,时常一个人待在你的寝殿里发呆,无心后宫,连个孩子的影子也没有。
我劝过陛下,子嗣是社稷之重,我甚至还找过与你相似之人,结果被陛下骂了好一通……
如今姐姐回来了,陛下得偿所愿。
我此番来见姐姐,是为我曾经的错向姐姐道歉,想恳请姐姐宽恕,不要迁怒于柳家,我如今一心只念家族荣光,只要柳家人能平安顺遂,保住如今的富足生活即可,决不再会与姐姐争抢些什么。
望姐姐相信我此番之言,均出自真心。若今后姐姐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欠姐姐的必会倾尽全力偿还。”
后来她又寒暄了好一阵子才离开。柳蓝乔是一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虽身居高位,柳家虽权倾朝野,但她和她的族人说到底还是萧靖濂的掌中之物。帝王权术这些年想必柳蓝乔是看得多了,心中有了另一番打算也属自然。
想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怀念杭州的时光,远离权谋算计,只管恣意洒脱。
我不待见萧靖濂的事情在宫里人尽皆知,萧靖濂倒是不管不顾,流水的珍品往我的宫里送,天天到了饭店就大咧咧地走进来蹭饭,蹭完饭就坐在侧殿里批折子,看见我面露倦色就抱起剩下的折子回去批。
如此周而复始了几个月,我倒也没再和他发生什么争吵,直到中秋那夜发生了一件大事。
萧靖濂自登基后,每逢中秋都会出宫与民同庆,中秋灯会逐渐变成了京都每年的一大盛事,各大世家每年都抢着主办,既能在萧靖濂面前露脸,又能在民众那里提高一层声望。
今年中秋灯会的主办权被郑家拿到了。郑家在京都颇有声望,现在的掌事是郑擎,任礼部尚书。他的父亲曾是先皇伴读,祖父曾任文渊阁大学士。实打实的书香门第,钟鸣鼎食之家。
我本来不想凑中秋灯会这个热闹,但我宫里新来的小丫头从郑家拿到主办权开始就翘着个脖子听宫人讲灯会的筹办进度,临近灯会时更是心不在焉,到处打听今年的灯会究竟是个什么流程。
我看着她这幅样子,便随口说了句“你去和内务府说一声,灯会给我安排一个位子”。她眨巴眼睛愣了一会,然后突然跳起来,眉开眼笑地边说好好好边往外头跑。我忍俊不禁,这个丫头的性子简直是跟柚子如出一辙。
到了那日灯会,萧靖濂拉着我走到雀台边上,让我同他一同赏灯。然后变数发生了,雀台边上的侍从突然变成了刺客,向萧靖濂冲来。
这些刺客身法诡异,分工明确,一部分负责挡住萧靖濂一丈外的护卫,另一部分直接围攻萧靖濂。
萧靖濂未带佩剑,一边护着我,一边躲闪刺客们的攻击。等到他的护卫终于扫清刺客时,萧靖濂终于支撑不住松开了紧紧护着我的手臂,倒了下去。
他身上了一共受了17道伤,最深的那道从肩膀几乎划到了腰间。我当时被他搂在怀里,他用后背硬扛下了那一刀,我听到了那一刀倏然入骨的声音。
他昏睡了整整七日。期间内阁也查明了刺客的来历,领头的原是郑擎同窗,他们曾师从阜州大儒许复,与萧靖濂的太子大哥有故交。
太子与萧靖濂对抗之时,郑擎一直在外游学,郑家在京都也一直明哲保身,未曾表示过支持任意一方,所以萧靖濂并未发觉郑擎的问题,还在登基之后任命他为礼部尚书。
萧靖濂昏睡期间,我并未怎么照料,只是每日去简单探望一下。毕竟御医们尽心竭力,他寝殿内也都是些资历老且能力强的宫人,无需我插手。柳蓝乔也一直在旁侍疾。
柳蓝乔一开始还问我需要帮我准备些什么,在发觉我并未打算留下侍疾时她愣住了片刻,后来在我每日来探望时也屡屡欲言又止。
萧靖濂据说是在第八日的清晨醒过来的,精神还不错,开始询问宫人近几日的情况。后来吃了药又睡下了,傍晚方醒。
后来快半月了,我终于在探望他的时候,赶上了他清醒的时间。他那时已经可以靠在床头看折子了。见我进去,他冲我轻轻一笑,我问了些他的感受,听起来确实无大碍了,又嘱咐了几句便告辞。
我刚走出两步,便听到了身后传来他的轻语:“诺诺,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无意了。”
他这句话说得很平和。我一时不知,是因他此时体虚无力,还是真的情绪平稳。我转过身,沉默了片刻,和他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这伤是因我而受,若今后你有需我报恩之事,我定全力以赴。”
萧靖濂一直看着我,然后笑了一下,眼弯弯着对我说:“我确有一事,需要你帮忙。我想让我帮我看着楚云蕃那个小子,若他某一日待你不好了,帮我杀了他。”
最后那一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似乎看到他的眼角又泛起了红色,而我自己的眼前,也逐渐生起了一层水雾。
我不记得那时我沉默了多久,只记得后来我听见了自己一句沙哑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