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
“柔止,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这般狼狈?像只被遗弃的小猫一样。”又是那一道清凌凌的声音。
隔着蒙蒙雨雾,她瞧见他紧锁的眉头,沉沉的眼光坠在她心上,她害怕得往后挪动,险些摔在地上,垂地的裙摆早已脏乱不堪。
他愣住了,将眉头舒展,放缓了语调,尽量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唯恐吓到地上蹲着的可怜兮兮的姑娘。
“柔止,我带你回家。”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在柔止身上,长长披风及地,将小小的姑娘裹在其中。
柔止止不住发抖,一言不发,将自己缩起来。
“柔止,你淋湿了,我们要快些回去,你会着凉的。”他叹息一声,摸着她的头,无声宽慰她惊惶不安的心。
她下意识偏头,整个人紧绷似一张弦,颇有股弦断人亡之感。
他状似未觉,拿出手娟,细致地将她的脸擦干净。
“今夕是何年?”低哑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哭腔,砸在他的心里,一下又一下凿着他的心脉,牵扯着,拉拽着,直把人搅和得难过万分。
“元嘉十八年仲春日。”
柔止抬眸看他,泪光闪闪,瓮声瓮气问他:“你是谁?我是不是认识你?”
她不问对方为什么认识她,她想知道他是她的谁,她与他之间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他沉默一瞬,眸光柔和,如清辉夜凝,似月落星沉,牵动唇角,温声细语,唯恐惊忧了本就惶惶不安的少女,“我是周其琛,你该唤我一声‘兄长’。”
“那我又是谁?”
“你是镇国公府长房的姑娘,行六。”
“我叫周柔止?”
“不是,你姓薛名瑶,柔止二字是你先生为你取的名。除了你先生,其他人皆唤你‘阿瑶’。”
“你既姓周,我姓薛,咱俩算是哪门子的兄妹。”她小声嘟嘟道,含雾双眸紧紧盯着他,雾气氤氲,泪眼婆娑,浓郁的睫毛坠着晶莹的泪光,似坠非坠。
周其琛一下子被问住了,唇角一勾,眉间郁色渐消,无奈道:“说来话长,因缘际会罢了。”
他也想知道他们俩算哪门子的兄妹。
温柔的指腹划过她温凉如玉的脸颊、浓密的睫毛,最终落在她的眼角,轻轻带走那一汪莹光。
“你要怎么证明?”柔止盯着他。
周其琛默然,看着她含泪的双眸中透出的惊疑,将脖子上的玉珏拿出来,古朴的玉上雕琢着复杂的纹样,图案神似麒麟,却缺了一半。
柔止摸了摸颈间的红绳,温凉的玉紧贴心口,她勾出脖子上挂着的玉珏,往前一并,两块玉珏刚巧合成一个栩栩如生的麒麟纹样。
“这下信了吧?”
他将手伸向她。
柔止将信将疑,怀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他的神色。
周其琛神色自若,眉间温和从容,任凭她打量。
柔止败下阵来,缓缓伸出手,将纤白如玉的指尖搭在周其琛的手心里。
周其琛温热的掌心将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那点温暖也许暖不了四肢百骸,却在这风雨交加的落魄中驱散她心头的寒雪。
她忽而鼻头一酸,眼眶温热,只一瞬,便是紧紧掐住手心,将那股即将倾泻而下的委屈一寸一寸逼回去。
不过是萍水相逢,怎可任由喜怒哀乐凭人掌控?
只是她真的好冷,那股寒冷乘风而起,游走四肢百骸,驱不走,散不掉。
反正也被抓到了,逃也逃不掉了。
就先这样吧。
她止了泪,收拾好那些溃散的情绪,只余红红的眼睛与鼻尖,宛若雪中玉兔,惹人怜爱。
周其琛握紧柔止的手,她的手好冰。
他托起她的手臂,将人扶起来,手指搭在披风的细带上,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就在她眼前,指尖翻飞间,把系带系好。
这双手一定很适合弹琴,瘦长纤细,根骨分明,温凉如玉,却不输力量。
“会拿伞吗?我背你下山。”
她呐呐“嗯”了一声。
周其琛轻轻挑眉,“奉清。”
旁边走出一个身姿修长,浓眉大眼的少年,一身红衣,张扬又肆意,见柔止偏过头瞧他,朝她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清晰可见。
柔止低下头,思绪发散。
刚刚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样子都被看到了吗?
好丢脸啊!
啊啊啊啊啊!
周其琛接过奉清递过来的伞,撑开之后塞到柔止的手里,在她面前俯身。
柔止有些不自在。
刚刚还哭得那么惨,让人来找就算了,还要让人背回去……
“嗯?”周其琛发出疑惑的询问。
柔止小心翼翼趴在周其琛的背上,一手拿着伞,一手环住他。
周其琛稳稳当当将她背起来,朝山下走去。
“人找到了,叫他们回吧。”
“已经叫了。”
“哦,今天这么有眼力劲儿。”周其琛挑眉,轻笑出声。
奉清朗声一笑,“那可不!我是谁,我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奉清大哥!是公子最得力又贴心的近卫了!”
“大言不惭。”周其琛摇头轻笑。
柔止的目光好奇地盯着奉清,真是个爱笑的少年,一点也不害羞啊。
奉清对上柔止的目光,眨了眨眼,小心翼翼讨好,“姑娘可好点了?”
“你认识我?”柔止暗戳戳试探,稍微一安全,便急不可耐地伸出爪子挠人。
“完了完了!姑娘摔坏脑子了!”奉清当即嚎了起来,“往日里,咱俩关系可是最好了!我们一起骑马射箭,你现在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奉清看向柔止,眼里满是诉控,活脱脱仿佛在看一个“负心汉”。
“我没有摔坏脑子!”柔止纠正奉清话里的漏洞,“我只是头痛,忘记了一些事。”
“可恶!”奉清气鼓鼓,“我一定要抓住那匹害你受伤的‘害群之马’!”
柔止悬着的心放了一半。
奉清至情至性,心思澄澈,喜怒哀乐一眼到底。他这般义愤填膺的模样反倒安抚了柔止。
也许就如奉清说的,他们之前是朋友?
周其琛一步一步往前走,对奉清与柔止之间的交锋只当听不见。
柔止泄了气,有一搭没一搭和周其琛说话。
“我阿爹阿娘是谁?”
“你父亲是镇国公府世子薛定渊,也是北境的镇北将军。你母亲姓谢。”
“哦。”柔止没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问,“他们不喜欢我吗?”不然为什么将她丢在这座陌生的别苑里、丢给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兄长”?
周其琛脚步微微一顿,复又往前走去。
“没有,你阿爹阿娘最爱你了。”
清浅的声音飘渺散去,隐入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