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苑
老夫人的神色平静,话却冷硬如刀子,一句话便将一众姑娘吓得脸色发白,警醒自身,生怕规矩学得不好被扣下来学规矩。
老夫人平素里总是深居简出,一心礼佛,对府上姑娘唯规矩二字抓得甚严,一旦被发现有不合规矩之处,便会被留下跟孙嬷嬷学规矩。
孙嬷嬷原是安华长公主的侍女,随侍老夫人身边,向来是将礼仪规矩刻在了骨子里,莫说是她们几个,便是宫中的姑姑也是随孙嬷嬷学的规矩。
也不知是因何缘故,孙嬷嬷教起规矩来愈发严厉,若学的不好,罚起来也让人害怕。
便是薛璎此时此刻也颇为同情柔止,明明她行的礼也无甚错处,怎么就被留下来学规矩了?莫不是今日祖母心情不好?
柔止神色自若,低下头,不紧不慢应了一声“是”。
当是时,芮嬷嬷走上前,在老夫人耳边说了一句话。
老夫人掀起眼帘,将目光落在堂下如白芍般娉婷的少女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转瞬即逝,她敛了神色,淡淡抛下另一个消息,“阿瑶,你且随芮嬷嬷去见国公爷。”
此话一落,众人的目光不由落在柔止身上,惊诧,疑惑,艳羡……种种情绪,纷乱复杂,交织在一起。
就连薛璟此时也有点满头雾水,祖父几乎从不见小辈,若非自己时常闯祸而府中无人能管,祖父也不会许他出入长宁苑。可今日,祖父竟然主动要见阿姊。
他又惊又疑,看了一眼面色末改的柔止,抬手朝老夫人行礼,“祖母,正巧我亦要寻祖父,不若我陪姐姐去长宁苑?”
“也好。”老夫人无可无不可,抬手让他们出去。
薛璟给柔止使了个眼色,带着柔止走出松景堂。
松景堂景色是好,可太沉闷了。
踏出松景堂院门,薛璟深吸一口气,扬起笑脸,凑到柔止面前,挤眉弄眼,“阿姊方才可有害怕?”
柔止捏了一下薛璟的衣袖,诚实道:“有一点。”
毕竟任谁被当家多年的老夫人用打量的目光上下凝视,也是会害怕的吧。那种目光带着挑剔、审视,从头到脚、自上而下而来,无恶意,却也绝不是善意,让人心生惶恐。而周围姐妹苍白的脸色、同情的眼神都在告诉她这个学规矩绝对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况且,她才刚入府,就拿规矩来压她,她有那么一瞬间想发笑,是怕她太快站稳脚跟吗?
她不过一个初初入府邸不过两日的姑娘,能结什么仇什么怨?
莫不是自己长了一张惹人生厌的脸?所以老夫人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心生不喜?
“祖父是个很好的人。”薛璟与柔止肩并肩走在小道上,微风轻拂,扬起薛璟的高高的马尾,发尾卷在柔止的手腕上,只一瞬,便随风散去,“等你见到了祖父了,就知道了。”
柔止屈指摩擦一下手腕,长长的睫毛轻颤,抬头看向蔚蓝的天,微微牵动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浩如烟渺,随风而逝。
上一个他说很好的人到现在都还在避着她呢。
“嗯。”她轻而慢吐出一个字,收拢被风扬起的衣袖,微微颔首。
长宁苑近在眼前,头发斑白、身姿挺拔的老人候在门口,见到柔止二人,快步上前,行礼,含笑,皱纹明晰似要弯出和蔼的弧度,看来亲和可人,“老奴见过六姑娘、三公子,主子已在书房候着了。”
她记得他,是昨日亲自过来传话的人,是国公爷的心腹。
柔止往旁边挪半步,只受了半礼。
薛璟抱拳,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仪,看起来倒像是武者之间的见礼。
“安爷爷,这是我阿姊。”
“阿姊,这是祖父身边的人,我们应当唤一声‘安爷爷’。”
“安爷爷。”柔止跟着薛璟唤了一声,福身行礼。
薛安柏眉眼微动,笑容更是真切几分,“六姑娘和三公子随老奴来。”
长宁苑飘出几缕药味,丝丝缕缕,不浓重,却也无法忽略。
柔止低眉跟在薛安柏身后,捏紧衣袖。
书房处,墨香迷漫,染就一室悠宁,隔着支起来的雕花窗户,她一眼看见付手立于宽大紫檀木书桌旁执笔的老人,身姿欣长,两鬓斑白,立如松柏之茂。
此时,一双锐利的双眼隔着窗户与她遥遥相望。
一瞬间,暖风下遍体通寒,她瞳孔微缩,屏住呼吸,心跳加速,睫毛急促得颤动两下,藏在宽大衣袖的手愈发用力捏着衣袖,指尖隐隐泛白,微彊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在阳光下无辜又纯净。
几乎是同时,那双压迫感极强的眼神收回,她默默吐了一口气,顿感手心生起微微潮意。
“阿姊,你很热吗?”薛璟掏出手帕,指了指柔止的鬓角。
阳光下,她的鬓角闪着光泽,风吹过,凉意阵阵。
柔止眼神微闪,抿着笑,摇头,鬓角的薄汗被风带走,踪迹难寻。
薛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一抬头,竟觉已至书房门口。
“阿璟啊,听说你近日武功有成,正巧,安柏在武道上颇有心得,不如切磋几番?”
含笑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几乎同时,薛璟脸色一白,戒备地盯着薛安柏的动作,飘向柔止的眼神中明晃晃写着“你自求多福,我准备跑了”。薛璟往后撤的动作不过半步,便被薛安柏截住退路,两人交手起来,动作干脆又利落,带着磅礴的力量袭面而来,柔止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倚靠在书房门口。
薛璟集百家之长,招式凌厉,赏心悦目,却不及薛安柏经验丰富。五十招之后,胜负已定,薛璟颓然地耷拉着脑袋,接受自己被制裁的命运。
“安爷爷,今日需过几招?”
“八十。”
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一下柔止的肩膀,朝柔止点了个头,一切尽在不言中。自身难保的人实在没法去救另一个人了。
柔止眼看着薛安柏笑容满面一边拎着薛璟,一边向她告退,欲哭无泪。
她低头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一时间竟是进退两难。
门里的人不同于老夫人、不同于她的母亲,是真真正正能对她生杀予夺、掌控她的命运归途的人。
这近在咫尺的一门之隔于她而言,恍如深渊炼狱,临门一脚,踏进去,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平步青云。
她该如何?她又能如何?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面前这扇重若千斤的门,抬起脚步,款步走进去,摇曳的裙裾下是坚定不移的步伐,一步一步,不能退却。
退了,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