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那夜的夜如此长,长到柔止觉得此生不过如此,再难欢愉。
柔止擦干泪,洗了脸,独自一人坐在梧桐树下的秋千上,足尖一点,秋千摇动起来。她的手上始终攥着那枚玄铁令牌,此令牌世间仅有两枚,一枚在这里,那另一枚呢?
是否在阿姐手中?
若是不在阿姐手中,又会在哪里?
柔止的睫毛轻颤,如蝶翼双飞,夜晚的风格外的冷,夹着微微雪色落入她的脖颈中。
她一激灵,瑟缩着脖子,抬眸望向天空,眼前一亮,纷纷扬扬的雪落下,如飞花柳絮,雪落上京,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又将是一年除夕夜,这一年,西樾竟派了使者前来贺朝。李珩自西樾使者进京当日,就心生不安,眉头紧锁,尤其是目光触及到李琼枝时,李琼枝也明显心事重重。
柔止将自己关在书房,奋笔疾书,直至除夕夜来临。
这是柔止在上京过的第一个除夕夜,当夜金銮殿宴大臣,共渡除夕,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柔止坐在薛琅身边,扫视一圈,默不作声低下头,拿起手边的果酒,一饮而尽。
宴会至一半,西樾使者于金銮殿上公然求娶羲和公主李琼枝,意在联姻,促进两国通商。
“素闻贵朝羲和公主有倾城之貌倾世之才,我朝太子十分仰慕羲和公主。”
金銮殿上气氛一滞,李熙宸笑了笑,“素闻西樾太子文采斐然,惊艳绝伦,是千年难遇之奇才。”
......
众臣若有所思,七嘴八舌将讨论起来。
西樾欣欣向荣,大胤日薄西山,此时与西樾联姻,无疑是良策。
金銮殿上其乐融融。
李琼枝神色苍白,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离开金銮殿。
金銮殿外,李琼枝呆呆坐在殿前的石阶上。
她想起来那个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的陈晏清,春日宴,清凉台,春花烂漫,以琴会友,一曲十面埋伏,一念浮生交错。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也将目光转向她,遥隔两端,一眼万年。
如果没有年前那场刺杀,她便能......可惜,命运终于不再眷顾她了。她过了这么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了。
柔止找过来时,便见李琼枝一言不发,眉间郁结。
“阿姊。”柔止坐在她身边。
“阿瑶啊,阿姊带你去个地方。”李琼枝带着柔止,避开侍从,一步步爬上整座皇宫最高的楼层——摘星楼。
摘星楼最顶楼处有一天台,昔年新春,时有人来此燃放烟花,未燃尽的烟花藏至内殿。
李琼枝带着柔止去内殿翻出那些烟花,放在空旷的天台。她点燃烟花,看着烟花绽放在眼前,莞尔一笑,格外苦涩。
“阿姊。”柔止格外难过,她的阿姊做了一个很令人心碎的决定。
李琼枝回头看柔止,绚烂的烟花下,她如花的面容上眼角坠泪。
烟花燃尽,李琼枝静静看着消逝的烟花,亦如自己燃尽的年少青春。
“阿姊,一定会有办法的,阿兄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和亲的。”纵有千言万语,真到了这个时候,柔止反而不知如何才能安慰李琼枝。
她头一次觉得那些看似温暖的话语如此苍白,安慰不了这个注定要远嫁和亲的姑娘。
她知道李琼枝一定会选择和亲。
若是她是李琼枝,她也会选择去和亲。
正因为懂得,才如此悲伤。
“阿瑶,昔年,姑姑下嫁周家,夫妻恩爱,生死相随,成就一段佳话。然世人不知,姑姑在嫁人之前曾有一位心上人,那时局势不明,急需周家支持,姑姑于是放弃了心上人下嫁周家。”
“阿姊。”柔止的心沉甸甸地难受。
“傻孩子,情爱固然重要,但在情爱之上,有更加需要守护的一切。对姑姑来说,阿耶是她更为重要的一切。对我来说,大胤、阿爹、阿兄,还有你,都是我所想要守护的一切。”李琼枝缓缓笑了起来,飘渺的笑容模糊了视线。
“阿姊,可是陈大人怎么办,你那样喜欢陈大人,陈大人那样喜欢你。能不能换个人去和亲?”
“恐怕不行。”李琼枝无比清醒,大胤需要西樾这个盟友,维持两国邦交最好的纽带莫过于皇帝亲女及太子亲妹的羲和公主。而她,先为羲和公主,再为李琼枝。李琼枝可以任性,但羲和公主不行。
“这世间有那么多的求而不得,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与他之间的这点情分,在家国大义面前,一文不值。”
柔止抱着李琼枝的手臂,头靠在她的肩上,李琼枝的眼泪哗哗往下流。
李琼枝摸了摸她的头,将她被风吹散的碎发别至耳后,“阿瑶,阿姊再教你一件事,感情要始终掌控在自己手中,在对方没有为你寤寐思服之前,千万不要让对方知道你有多喜欢他。可以喜欢,但要自爱。”
不过是放弃一个年少时心动的人,姑姑可以,她也可以。
李家女子一生只会钟爱自己的夫君,姑姑能做到,她也能做到。
当夜东宫书房中,李琼枝和李珩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吵。
“李琼枝,我绝不同意,一定会有其他法子的。”李珩否决了李琼枝的提议,他绝不能让胞妹走上和亲的路,自古以来,又有多少和亲公主能够安稳一生?
“阿兄。”李琼枝叹了一口气,疾言厉色道。“可是和亲既是最稳妥的方法,也是牺牲最少的方法了。大胤已经禁不起丝毫动荡了。”
若是没有年前那场刺杀,她或许还能骗骗自己,大胤还是兵强马壮的大胤。可关外的刺客能够悄无声息潜入大胤,便是说明大胤的内部已经出问题了。她的爹爹逗留御书房的时辰越来越长,她的兄长彻夜批奏折的时辰越是越长,其琛留在上京的时间越来越短。她虽不知其琛藏着什么秘密,可其琛眉间的郁色渐浓,不复少年时的清风朗月之态。就连珉之,也越来越忙。
“簌簌,就算和亲,也不一定非得是你。”
“西樾要的是足够重要的公主,能让你们投鼠忌器的公主,大胤除了我还能有谁?我若不出嫁,莫不是让阿瑶或者绯儿去?”
“我可以嫁。”柔止抬眸看向李琼枝,她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能够保护好自己,也能暗中寻找脱身之法。而李琼枝恰恰是善良又真诚的姑娘,她若去和亲,她心中也担忧她会受伤害。
“闭嘴!”李琼枝瞪了柔止一眼。
“不许添乱。”李珩没好气道。
“阿兄,我是大胤的公主,受万民爱戴,为大胤出嫁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我为大胤,为爹爹,为阿兄,倍感荣幸。”李琼枝向来性情和顺,何曾有过如此疾言厉色坚定不移的时候。
“阿姊说的好。”熟悉的声音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其琛!”
李珩、李琼枝惊喜,看向门口,那道月白色身影越发清晰,闲庭信步。
“阿兄阿姊。”周其琛含笑,“还有,阿瑶。”
“二哥,坐这儿。”柔止抬眸看向周其琛,恍惚了视线,呆愣一秒,笑着招呼周其琛坐过来。
“其琛,你终于回来了,快劝劝你阿姊,叫她打消这念头。”李珩不愿与妹妹争吵,企图拉一盟友。
“阿姊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周其琛言出,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是让你来阻止她的,不是让你来支持她的。”李珩气急。
“此次西樾诚心求娶,听说是太子提出的,素闻西樾太子温润如玉,心有谋略,是个不可多得的君子。阿姊若无心上之人,倒也不失为是个好归宿。”周其琛温声说道,“其二,漠北这些年屡犯我大胤边境,我朝国库日渐空虚,民间经济滞后,急需与西樾通商,充实国库。此次联姻势在必行。”
所有人都沉默了。所有人都知道周其琛说的没错,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如此难过。
“阿姊是否有心上人?”周其琛问道。
“阿姊她......”柔止正要说出来,李琼枝打断她,“我没有心上人,我嫁。”
柔止沉默,敛了神色,心下沉重。
阿姊怎么办?陈大人怎么办?
“你们俩先出去,我和其琛在商量商量。”李珩叫人待李琼枝和柔止出去。
如今,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大胤已经危及到这种地步了吗?”李珩颓然。
“国库空虚,世家中饱私囊。漠北却兵强马壮,小王子耶律凖更有惊世之才,权势滔天,已有压过大胤之势。如今大胤内忧外患,不若让阿姊前往西樾,确保余生安稳。若真有一天不幸亡国,阿姊先为西樾太子妃,后为大胤公主,不必受亡国之苦。”
年少之时,他们念书之时,曾不耻和亲之举,如今,却不得不将自己的姊妹送上和亲的花轿。何其痛苦,何其无奈。
“琼枝她与陈晏清两情相悦。”李琼枝瞒得很深,若非偶然,他也绝不会发现。
“陈晏清出身淮州陈氏,我们与陈氏终有刀剑相向的时刻,于阿姊来说,陈晏清是良配,但陈氏嫡子非良配。”周其琛如是说道,“陈晏清很好,但羽翼未丰的陈晏清脱离不了陈氏的掌控,我不能拿阿姊的一生冒险。”
“我都明白,可我就是舍不得。”李珩声音渐低,“我终于明白姑姑当年嫁与姑父时,阿耶是何种心情了,不忍心,却又无可奈何,兀自伤怀。”
周其琛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很是沉默,虽然阿娘未能嫁与少时倾心之人,可他阿爹也是顶好的男子,阿娘曾亲口对他说思慕阿爹至深,此生不悔。
趁着李珩动摇之际,周其琛扔下一个惊雷。
“此番,耶律准潜逃回了漠北,兵临城下不过是时机问题了。”
果不其然,李珩的瞳孔一震,直愣愣盯着周其琛的眼睛,犹豫着,又坚定地说出自己地猜想。“你就是......”
大胤唯有一处,皇权之下,百官之上,也唯有它收集情报的速度与广度不亚于皇家的潜龙卫。它便是京督司。京督司乃先帝一手创建,一手提拔,并一手拔除。
他以为京督司早就随先帝的仙逝而销声匿迹了。
周其琛截断李珩的话头,微微颔首。
“此事瞒着父亲,他知道了受不住。”
“其琛,你先出去,我静静。”李珩颓唐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