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心
古语有云,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这日,张文荷如往常一样将豆腐摊支好。她粉黛未施,却依旧美得晃眼。
忽然,一顶华丽的小轿在她面前停下。张文荷正不明所以,一位衣着华丽的胖公子缓慢挪下轿来,态度十分和气,“姑娘,听闻你家豆腐脑十分美味,本公子特来品尝。”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文荷虽觉这胖公子的目光令她不适,到底忍耐住,快速舀了一碗豆腐脑递过去。
那胖公子见美人纤纤素手伸过来,恨不得立刻便捧住摸上两把,知这女子不是烟花柳巷的娼姐儿,又有凶悍的大黄狗护身,便生生克制住欲念,十分规矩的接过豆腐脑,当真认真的品尝一番,十分浮夸的赞美道,“姑娘真是好手艺,这豆腐脑,比本公子府上的厨娘做的也不差什么。”
这位胖公子大概当真是不学无术,便是要夸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偏他又想学如今文人学子的儒雅,做出一派谦和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
这人吃完了豆腐脑,还磨磨蹭蹭的站在那里不肯走。他的一顶轿子和几个车夫站在豆腐摊前,实在是耽误她的生意。
张文荷心中有些着急,隐忍着不耐道,“多谢公子盛赞,豆腐脑一文钱一碗。天寒地冻的,公子身娇体贵,莫要冻坏了,还是快些上轿离去吧。”
胖公子虽然暂时按捺住本性,到底不是真正的谦谦君子,闻言不但不肯离去,反而凑近了几分,贱兮兮的道,“姑娘这是心疼本公子了,你放心,本公子身上的狐裘,抵御这点寒气不在话下。”
一面说,他一面将张文荷从头打量到脚,“倒是姑娘你,寒冬腊月的,穿的如此单薄,没得叫本公子心疼,不如......”
“少爷,你怎又偷溜出门,叫老爷知道,定将你一顿好打!”
张文荷正恼这厮说话轻浮,不想突然插来一道雄浑的男声。
他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一刀长长的刀疤,不怒自威,颇有能止小儿夜啼的架势。
他话却说的毫不客气,这胖公子觉得在美人面前跌了面子,却又不敢拿他怎么样,甚至还有几分惧怕他。天人交战一番后,咬牙赔笑道,“谢捕头,你可别告诉我爹,我就是看书看累了,出来散散心,我这就回去。”
话落,这胖公子忽然变得十分灵活,一溜烟便爬上了身后的小轿。
原来那胖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临水镇新上任父母官王威的独子王增文。而这位谢捕头,却是王威身边第一得力人,平日里办案做事,对付地头蛇,王威都对他多有倚仗。
两人面上是上下级关系,私下里却处的像朋友一样,不然那王增文见了他也不会如此忌惮。
这谢安如今虽是捕头,以前却是做过土匪头子,他虽在王威手底下做事,却并未有太多尊卑有别的思想,依旧匪气十足,这也是为何那王增文会如此忌惮他。
今日他若不是穿着一身捕快的衣服,大家只怕都以为他是来抢劫的。面对周身的各种目光,他也浑不在意。
他早上出来的急,如今闻到豆腐脑的香味,这才想起腹中空空,便粗声粗气道,“来两碗豆腐脑,甜一些。”
这人方才虽为她解了围,但看他的样子与那胖公子是一伙的,张文荷的态度便也十分冷淡,舀了两碗豆腐脑,浇了足足的糖水递过去,“两文钱。”
谢安是粗野的汉子,并不在意张文荷的态度,风卷残云的干完豆腐脑,放下钱便阔步离开。
谢安生的人高马大,肩宽腿长,与那圆滚滚的胖公子倒形成鲜明的对比。
一场闹剧过去,张文荷的豆腐摊才算正式开张,然而最好的时间已经被那胖公子耽误大半,等到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收摊时,张文荷的豆腐还有一小半没卖出去。
平日里偶尔也会有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因为天气不好。今日这般,张文荷虽恼,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将剩下的豆腐切成恰好能炒一盘的大小,给附近的摊位分别送过去。
大家平日里对她的照拂,她都记在心里,因此每次有卖不完的豆腐,她都会送出去。
大家第一次推拒不受,在她的一番言辞恳切的感激下,后面到底还是收了。收了第一次,后面便都不再推拒,也都欣然收下。
都是生意人,都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大家谁也不愿白白占人的便宜,后面大家若有卖不完的,也都会互相送一些,这样一来,这一片的摊贩,倒比别处更加和谐些。
张文荷每日买豆腐赚来的钱,只够母女俩每日的嚼用,至于张刘氏看病吃药的钱,还得从别处想办法。
因此张文荷每日格外的忙碌,上午的事情忙完,待回家吃过午饭,便开始画花样,绣帕子,预备卖给河上的船娘们。
按说张秀才虽然去了,张家的日子也不该这样难。然而张秀才并非一下便去了,他在病榻上缠绵半年有余,张家便是有一座金山,也被流水似的苦药汁子给冲走了。因此母女二人给张秀才办完丧事,家里是一分余钱也没有了。
张秀才的丧事一办完,张刘氏仿佛赶趟似的也一病不起,可怜张文荷一个深闺中的女孩子,走投无路之下,差一点就要误入歧途。
至于张文荷为何会认识那些船娘,而那些船娘又为何愿意买她的东西,当然是因为她曾还是闺中娇女时,对这些可怜女子们的善意。
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然而当这些人们眼中的下九流真正有情有义起来,却是某些自诩高洁的文人拍马也追不上的。
当张文荷想要卖身为母亲筹药钱时,是船娘鸿雁拿了一两银子给她,又给她出了卖豆腐的主意,一步步帮着她支棱起了豆腐摊。
张文荷也没想到,自己当初不过是随意的一个善举,最后倒让自己受益良多。
这倒应了那句古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不知是不是张文荷那日的哭诉叫张刘氏去了死志,这些日子,她十分配合的喝药吃饭,不过十几日的光景,虽还不能下床,脸上却有些血色,精神头也一日好过一日。
张文荷见状,只觉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每日里磨豆子做豆腐,画绣样绣帕子,都格外有动力些。
张刘氏确实是去了死志,她看着女儿越来越凹陷的脸颊和熬红的双眼,只觉一颗心仿佛要被人生生的挖去。自己只管每日里浑浑噩噩的躺在床榻上伤心,难道女儿就不伤心,就不难过?女儿尚且十六都能立起来,自己为何不能,便是要受苦,也该自己挡在前面先受一遍才是。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心病只需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张刘氏一旦想通,再配以汤药,不过月余,病便好了七八分。
等到春暖花开时,张刘氏的病便完全好了起来。
以前张文荷都是每日寅时便起床磨豆子,这样卯时便能将豆腐和豆腐脑都做好,赶着辰时推到集市上,正好都还热气腾腾的。
张刘氏如今病好了,便不愿女儿再受这许多苦,她态度十分强硬的接过磨豆子做豆腐脑的工序,好让女儿多睡几个时辰。张文荷拗不过她娘,只好听从。
不过一月的光景,她凹陷的脸颊终于长了些肉,张刘氏看了,颇为欣慰。
张刘氏不需要再请医问药,张家的日子终于宽裕了些。
一日,忽然瓢泼大雨。
虽说春雨贵如油,然而这对于生意人来说并非好事。好在张家如今手头也有了零星的一点积蓄,不至于连一日的嚼用都没有。
虽说下雨天不用出去,母女俩却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此时天还未亮,母女二人舍不得点油灯,便坐在窗户边上话些家常。
此时离张秀才去世已经半年有余,张刘氏心疼的摸着女儿不再光滑的手,忍不住又要落泪,“都怪你那短命的爹,若不是他去的太早,你也不必遭这许多罪。”
一时又想到张文荷如今已经十六,被人退了亲,如今家徒四壁,女儿的后半生只怕再难嫁进好人家,一时心里更加发堵。又开始发狠的骂,“那林家也太不是东西,你父亲在世时,多少人上咱们家提亲,你父亲千挑万选才定下他们家,竟是看走了眼,真是真人知面不知心!”
若是十四岁的张文荷被人退亲,对她来说也是天塌地陷的大事。然而如今的张文荷已经十六岁,她在十五岁这年陡然经历风霜,快速的从一朵娇花长成了一棵野草。
如今不管是被人退亲还是嫁人,在她看来,都不如多赚点银子实在!
她握住张刘氏的手,语气温柔又坚定,“娘,我不嫁人也可以的。如今咱们的日子已经有了起色,以后我再努力些,多赚点银子,也能养活咱们俩。”
“傻话!”
张刘氏虽只是后院一妇人,到底年纪摆在那里,吃过的盐比女儿吃的米还多,当即忧心忡忡道,“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如今老子,不怕人闲话。你如今却是花骨朵儿一般,这样的美貌,若是不找个男人护住你,难保那起子地痞流氓不动歪心思。只是……”
只是女儿如今抛头露面上街讨生活,要嫁到好人家肯定不成了。
后面的话,张刘氏不想说给女儿听,心里却越发觉得对不起女儿,真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