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翌日,关山月若无其事地去了兰庆院。
她昨日在争花会大放的那些厥词今日早传遍了盛京的贵女圈,是以女学生们看她的目光中多少带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关山月也再没了往日的那般被簇拥的体验。
周君怡并不避嫌地来到她的案前,担忧道:“月牙,你还好么?”
“嗯?”关山月不明所以。
“昨日……”周君怡打量她的神色,见她似乎并没有被影响到。
向真放下手头的书篮也走了过来:“山月,我觉得你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不会那些琴棋书画也没什么的。”
向真出身武将世家,性格也率真一些,其实她自己也并不精通那些琴棋书画,只是跟着别的贵女有样学样罢了。
“如果是为昨日的事情,那你们多虑了。”关山月笑道,“想让我出丑,首先要让我自己觉得那是丑才行,旁人的闲言碎语,我从来不缺。”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民间私下对关山月的难听话从来只增不减,关山月早就习以为常。她昨日只是不悦于她前几日还兴高采烈地请赵月素一同前去游船,没想到她根本不是真心待她。
兰庆院中关于关山月的非议比民间少了许多。女孩子间本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原本就没什么大的利益冲突,互相欣赏的话,就一起玩,否则就远离罢了,都是高门贵女,谁都不愿意做什么有辱门风的勾当。
只是如今关山月将自己的那些理论摆在台面上,让原本想上前去巴结她的家族又多了几分顾忌。
话糙理不糙,确实,人是各有所长,但女子,却没有别的出路。只有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能为后半生找到更好的依靠。这是人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实。
赵月素穿过围在她身旁的姑娘们的身影,远远地看了一眼坐得东倒西歪的关山月,目光闪了又闪,张妙在一旁不屑道:“那一通歪理说得那么义正言辞,不仔细听内容还真能被她唬到,到头来还不是要来兰庆院学琴棋书画。”
赵月素回过头,静默地看着自己的书案,其实她原本只是不满莫名其妙有人夺了她的光环,如今她也成功将对方的光环摘下,但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成就感。
未几,朱丹墨走进讲堂,众人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恭敬地问安,今日的课便开始了。
关山月翻看着书案上的女论语,忽然想起柳叶舒的那本满是注解的《春秋》。
回忆在兰庆院的一月有余,课业甚是松懈,不仅只在上午授课,甚至上三休二,女学生们想要有所进益定是回家请了别的先生。思来想去这些请得了先生的世家能来上兰庆院绝对只是为了支持陛下罢了。
兰庆院的教习内容不是学琴棋书画就是练习礼仪、研读女学,女学无非也是一些女戒女训,唯独这本女论语稍有深度。相比松青院所学,实在是过于浅薄了。
关山月想起当初父亲寻来的那些夫子,所教内容比现下所学深奥不知几许,那才是她最初选择来兰庆院意图所求之才学。
她忽然生了一丝虚度光阴的感慨,人生如此短暂,除了及时行乐,还要无愧于己,怎能让自己愚昧地死去?这么想着,竟然堂而皇之地长叹一声。
朱丹墨正在讲学,堂下一片寂静,这声叹息就显得格外大声。朱丹墨放下书,看向关山月:“宣宁郡主,你是对我方才说的有什么不同见解吗?”
关山月正走神,听到夫子唤了自己的名字,倒也并不慌乱,大方起身道:“回朱先生,学生确实有许多困惑。”
朱丹墨将书籍卷起来,两只手在背后相交,走回讲台之上:“说来听听。”
关山月拜了一拜,道:“我来兰庆院也许久了,着实不太明白,朱先生,我们为何要学这些东西?”
朱丹墨昨日也是在落英苑的,对此问并不意外,她把书放回书案上,示意立春不必再研墨,坐了下去:“你以为我们要学些什么东西?捉虫斗鸟之术么?”
张妙为首的女学生们细细笑了几声。
关山月不以为意,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除了自己确有兴趣,或者以此为生之人,兰庆院所教学的内容,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朱丹墨的脸色难看起来,她冷声道:“你又要说什么歪理?”
关山月诚恳道:“我并不是在说什么歪理,这是我现下真实的困惑。”
“既然如此,”朱丹墨扫视众人,“有没有谁来为郡主解答一二。”
张妙自告奋勇起身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以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如此才能提高自己的才情与涵养。”
“之后呢?”关山月若有所思道,“这确实也是作用之一,但是提高涵养之后呢?”
张妙得意道:“自然是会令我心愉悦。”
关山月叹气道:“我方才说了,除却自己确有兴趣之人,她们习这些技艺自然是欣喜非常的,但对此毫无兴趣的娘子,也会觉得愉悦吗?”
张妙仔细一想,她喜欢画画,但是对其他三项确实并不擅长,欣赏他人倒是能得乐趣,让她自己亲自上手,确实没什么乐趣可言。
张妙犹豫不决时,柯雨嘉起身道:“就算不得乐趣,也能让才艺上佳之人的才情得到他人的认可。”
“又是为了他人。”关山月轻声道,随即她提高音量,“得到谁的认可?世人的认可?然后呢?除却获得的掌声与赞扬也许能使人高兴一阵,但似乎也没什么大用处。”
陈乐荣在角落小声道:“才情上佳者,才可以觅得好郎君。”
关山月轻轻颔首,沉思道:“原来如此,苦心学习琴棋书画,是为了觅得好郎君,那在兰庆院所学的其他东西呢?”
众人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琴棋书画,除了可以陶冶情操,也可以取悦夫君,礼仪教习是为了在夫家处处守礼懂节,女训女则,更是规训女子行为,不出差错,只有那女论语,是教女子通达明理,可也只是浮于皮毛。
这就是兰庆院教习了五年的女学。也是盛京乃至整个大宣女子们的所学。
如若这些东西并非自己喜欢,也不受夫君所喜,那么,除非家道中落不得不卖艺求生,这些东西在座的女学生这辈子都用不上。甚至不如钓鱼、种地的知识管用。
关山月扫视众人:“难道我们女子的归宿,只能是觅得好郎君吗?”
赵月素听着众人的话头被引向了关山月最初就想说的内容,忍不住起身道:“我们不是男子,不能科考,背负着家族的名誉,不能抛头露面,除了嫁人,我们还能做什么?除却学习这些,还能学什么?即使不甘又如何?你难道就能跳脱出去?”
她能不知道关山月在说什么吗?她不甘女子如此,她又何尝不是?但那又有什么办法?
关山月看着她,道:“我现下是跳脱不出,但是,总要走出第一步。”
众人望向她,她笑道:“男子所学之物,我们也可以学。”
“郡主所言何意?”朱丹墨的手指轻轻点着书案,将众人的目光又聚回自己身上。立春已经在一旁看呆了。
关山月恭敬地拜了一下,道:“朱先生,我知道,您年轻的时候是盛京第一才女,是以永兴十五年陛下兴办女学之时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我相信,您的才学绝对不止平日里讲授的这些,还请您教授我们真正有用的东西。”
朱丹墨看了一眼窗外聚集在一起的雨云,燕子低低飞过,她道:“你所说的真正有用的东西又是什么?”
关山月道:“松青院可学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兰庆院为何不能?”
张妙冷哼一声,道:“那如你所说,我也想问,我们学那些四书五经,是为了什么?不过也是多增加一些无用的负担罢了。”
“自然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愚昧,为了让我们能与那些男子站在同样的高度。”关山月不看她,却与赵月素对视,“他们男子能做到的,我们未必不行,他们能学的我们为何不能学,这世间对女子的不公已经够多了,如果连平等求知的机会都不给,那女子未免太可悲了一些。”
末了似乎觉得说得并不够,她又补了一句:“在座的娘子们都是聪慧之人,难道就没有被家中长辈感叹一句‘可惜不是男儿身’吗?我们不必讨好别人,我们,也可以只是我们自己。”
赵月素心头一震。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的上头有五位哥哥,个个对她宠爱有加,虽没听过那句话,可她每日都在想为何不能和兄长们一样实现自己的抱负。她并不喜欢学那些琴棋书画,可她还是样样练到了精通,为的就是不输任何人,可她是女子,天生就已经输了。
“倒也并非全为了与他人争个高低,读书使人明智,只有通达己思才能将世事看得通透,只有足够通透,才可活得肆意。”关山月定定地看向朱丹墨:“朱先生,您说,是吗?”
朱丹墨看了她片刻,摇头道:“你说的只是你之所求,但是在座的女学生,多数还是愿意与我学这些你瞧不上的琴棋书画。”
“先生,我并非瞧不上琴棋书画,这些都是高雅技艺,能精通这些,已经是人中龙凤,只是实在非我所求。”关山月遗憾道。她的请求已经和盘托出,朱先生不是没有才学,她是不在此传授。既然如此,她只能另求他处了。
关山月走出书案,在过道上行了个恭敬完整的弟子礼,郑重道:“朱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感谢这些时日的教导,也劳烦代我向金先生道句感谢。明日起,我就不来兰庆院了。”
周君怡连忙道:“那你以后要去哪?”
“松青院。”关山月笑着,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细细密密,滋润万物。
周君怡就是佩服关山月这一点,她做的每一样事情都那么肆意洒脱,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了,想怎么做也就这么做了,旁人的目光与非议她从来都不放在眼里。这是她从来不敢想也不敢做的,她只敢给婢女们起观溪、听瀑的雅名,无声地向家族诉说她的渴盼。而关山月不同,她与她们那么格格不入,却发着完全不一样但更加夺目的光。